如果人的肌體衰落,意識能上傳云端,控制機械化的軀殼成為可能,到那時,是男是女,是烏龜還是大象,這些還重要嗎?應該不了。在那個世界,我們也許會以材料對人進行分類:你是金屬的,還是仿生的?
迪路的臥室里,至少照得到七面鏡子。這個房間大概有不到15平。化妝鏡一大一小,掩在桌上的乳霜瓶罐當中;寬大的立式鏡與壁掛鏡彼此相對,人被囊入其中,從頭到腳,能同時端詳到自己的背影;另外還有兩片粘貼式全身鏡、一面倚在角落的落地鏡,它們一左一右,夾攏住床。貓的飯盆、直播用的燈、滿當當的衣架鞋櫥,填進房間的其他角落。
迪路有兩份工作。早9點到晚6點,她是一名時尚公關。下班回家補個妝,繼續連軸轉,工作到次日凌晨2點以后。月薪只有6000塊時,迪路省吃儉用,攢幾個月,買一件奢侈品。“我就是會用花唄借唄買名牌的人。”她說,“我活得非常非常累。”有一天,在她的某場美夢里,一個銀發動漫帥哥說愛她,還交給她7萬元存款。
Kyoto
為什么要這么累?“看到美的人,她那么漂亮,就是會不自覺地向往,想成為她、超過她。”而這需要很多錢。迪路覺得這是天生的。從初中起,她就喜歡跟級花比。“她特別瘦,特別漂亮,特別白,特別多男生喜歡她。”迪路坐在我對面,看著她,我發覺這些話用來形容她自己也都恰當。
與此同時我也有點如坐針氈——在場都是年輕人,彼此間不算熟悉。大方地說自己“雌競”,說跟別人進行比較的欲望推著她進步,是不是透支了人在這個場合里應有的坦誠。“我也知道自己的心態是不好的。”她最后補充道,體面地免除了我說些“正確”的話的義務。
Kyoto
在一個主張性別友好、身體自主的故事里,如果出現喜歡“雌競”的女性角色,別的人是否要與之割席?英國哲學家阿米婭?斯里尼瓦桑(Amia Srinivasan)嘗試在《性權利》一書中回答這個問題:不應撇除主體性——如果一個女性說她很享受打扮自己,追求美,通過贏別人感到變得更好更強,人們也該信任她。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女性主義成為另一種道德權威。更重要的是,斯里尼瓦桑指出,女性的欲望從來都不是自由的。“要想出一種辦法告訴人們改變自己的欲望,但又不采用道德說教的方式,真他媽的難啊!”
迪路嘗試過改變。她勸自己,她一直工作得那么努力,假如擺脫掉容貌焦慮,那么她賺的錢可以允許她休息半年,睡足夠的覺,去喜歡的熱帶海島度假,調養患有甲亢的身體。“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要結束,很想……很想退出那個游戲。”她的聲音陷入停頓,被急促發顫的呼吸取代,接著,像掃過石灘的退潮漸漸干涸那樣,重新給平靜和堅固讓出位置。“但是,沒辦法。”
朵達娜
“沒辦法”說的是無法離開男性標準的審判。“跟男生約會的時候,我不想、不能被他們看穿。如果約會失敗了,我會在乎對方最后到底會選擇誰。是不是會選一個更漂亮的人?一個更女的人?我有時候會覺得配不上他。因為我不是一個天生的真女孩。”
迪路的被指派性別是男性,她是一個跨性別女生。2021年,在一次墜入愛河后,她跟朋友借了錢,賭一把運氣,出國做性別確認手術。
在跨兒中間,有個常被使用,也廣受爭議的詞:過關(passing)。“Pass就是如果你不主動講自己是跨性別者,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跨性別女生,越像順性別女性,就越Pass。對跨性別男生來說也一樣。”JC向我解釋。
JC
JC在一家外企工作,活躍在上海的Voguing社群,是Ballroom里的Femme Queen,也就是跨性別女性。
“Ballroom肯定是有女性氣質的模板的,而且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女性氣質:大胸、大屁股、長發、長指甲、高跟鞋。”跳Voguing的時候,JC樂于這樣裝扮。在社群里,她叫自己“JC卡戴珊。”
但見面那天,JC剛剛下班,沒有化妝,穿寬松的黑色T恤、長褲和平底鞋,戴一對低調的素圈銀耳環,橘粉色的長卷發披開,散過肩頭。
黑皮豬
JC的家鄉在福建寧德的霞浦縣,這里是閩東沿海最古老的縣份,大部分家庭靠海吃海,以水產養殖和捕撈漁業為生。耕海牧漁,男性勞動力被賦予了重要的地位,女性的氣質和勞作,則無關緊要。“如果家里生了個女的,他們會覺得:‘完了,沒有辦法生活。’”而JC是父母眼中的“獨子”。
從小自然地喜歡男的,以女性的內心感受著這份喜歡,但是棲居在一副男性的軀體里。在青春期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里,JC都認為自己是名同性戀者。這個故事與許多跨性別異性戀女生的敘述互相重合。
朵達娜
在依據性別決定秩序的地方,沒有不確定性的容身之所。如果一個人不主動給自己歸類,別人會替你做出選擇。男尊、女卑,是這個秩序的表面,在更下層、更深處,是對“不男不女”的污名。JC生活的縣城里,關于性別的怪談飛短流長。
“按照當時的謠傳,我就是當地最娘的娘炮。”JC說。男同學鬧在一起,脅迫她讓他們檢查她的下體。在外,面對親戚和老師,父母覺得抬不起頭,連說話都畏畏縮縮。關起門,灼熱的羞恥悶燒成烙鐵,向JC燙下去:“為什么要讓我們丟臉?都是你的錯。”
朵達娜
高中時,JC向北京同志中心發出求助,她想找到同類,尋求一處安全的蔽所。經由北京同志中心介紹,她乘火車到廈門,參加一場性少數支持團體的聚會。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直男直女在這里?”推開門,JC注意到一個男性,“就像我生活里的所有男的。”帶著女朋友,坐在當中。迎面而來的排斥和疑慮很快化成強烈的沖擊——對方自我介紹:“我是一名跨性別男生。”
JC和Dandy
JC的大腦宕機了。“他pass到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女生的蛛絲馬跡。”親眼目睹一個跨性別者的身體,是屬于JC的頓悟時刻。她說:“我是個女生”從此開始變得可信、可能。
美國同性戀者反詆毀聯盟(GLAAD)發布的第11版《媒體參考指南》指出,Passing,過關,是個需要避免的措辭,它影射跨兒在生活中以一種虛假的身份蒙混過關。指南建議以“被視為順性別者(perceived as cisgender)”來替代它。
JC和Dandy
采訪JC時,Voguing Shanghai的主辦人Jacky也在場。Jacky是名性別酷兒。聊著聊著,兩人開始互相打趣,點評對方:“Hmmm,男的。”我坐在中間,驚嚇,沉默,然后拾起表情確認:“什么?” Jacky大笑。JC解釋,這是Ballroom社群內部的死亡玩笑:“因為主流社會惡意很多,大家一定要學會拿自己開玩笑。”
對別的人來說,使用恰當的語言僅是一個開始。小心措辭最直接的效果,往往在于包藏住說話者的偏見。某種程度上,無論“過關”抑或“被視為順性別者”,說的都是同一回事:想過上普遍的社會生活,要向著社會期望的性別形象靠近,再靠近。
羊羊
黑皮豬是一名跨性別男性,他的主業是健身教練。他說,這種靠近帶給他意外之喜。“我的工作里,接觸的老阿姨比較多。以前她們看你,像男孩又像女孩的,壓根兒不搭理你。自從我HRT(編注:荷爾蒙補充療法)之后,上我課的全都是阿姨、媽媽,每天沖著我笑。”他能感覺到,相比之前,大家對他說話變得更加客氣。
黑皮豬也因此獲得了更多工作機會、更多收入。“疫情期間在醫院做志愿者,解封之后開救護車,都明確說了,不要女性。”HRT之前,他曾經因“像男孩又像女孩”而失業。
黑皮豬
縫人是迪路的老板,她創辦了一家時尚公關公司,管理著六個人的團隊。包裹在黑色的衣裙里,她讓人聯想到一股噴泉——她的存在是強烈的,對抗引力向上噴涌,擲地有聲;她的邊界又很柔韌,撞上堅固的障礙,借力彈開轉向,朝周圍濺成水珠。
“有一段時間,我確實不是很敢在外面上廁所。下午出門,晚上回家,一定要憋到晚上。”縫人說,“現在坐高鐵飛機,我也盡量買商務座。在不影響別人的情況下,我會想辦法把社會影響降到最低,但你也別因為我上女廁所這種事罵我。”她的聲音里幾乎不見憤怒,像是戲謔的交涉。
縫人
以同樣的語氣,她提到某個前男友,翻了個白眼。“他說,我既然要以女性的身份跟他戀愛,就應該做到女生該做的事,就應該負責打掃家里的衛生。拜托啊大哥!”
進行性別確認手術之前,迪路告訴自己:“等做完這個手術,我就無敵了。”
對家人,做手術是先斬后奏的。得知手術動完,迪路的媽媽在電話里哭起來:“你知道嗎,你出生的時候我們全家都很開心,因為你是個男孩。”迪路才注意到,她有13個表姐。這之前,她并不知道家里重男輕女。
這之前,她也不會先把自己的照片裁到只有胸部以上,再上傳交友軟件。過去,自我認同為“男同,美0”的日子里,迪路有些羨慕順性別的異性戀女性,掌握著性資源,享有某種福利,能主導一段關系。
羊羊
《服美役》中,作者寫道,跨性別女性向世人呈現人類身體的可變性和多重性,她們的身體不遵循社會規范,駁斥了二元性別論。與此同時,一個跨性別女性也會立刻成為被社會規訓所凝視的客體。
“做女生也沒有特別快樂。我現在過上我想要的人生,但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樂,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無敵。”迪路現在發覺。“慢慢會好,急不來的。”她寬慰自己。
Kyoto
金星的現身,推動著“變性手術”成為一種人人都能聊上兩句的秘辛。“做手術前是男人,做了手術變女人”是老生常談的污名。變美,變好,變成某人某物,變得如此這般……變,預設了起點和終點的存在。只要對面有岸,人心就難免對上岸產生渴望。而在所有跨兒的講述里,對自我的探索是那么不知所起又一往而深的旅程,只關心上岸與否,實在太看輕了它。一場手術無法成為終點,每個人都以付出與生命等長的時間的覺悟,學習沿途結算辛苦、兌現喜悅,一縷縷采擷對自我的確認和肯定。
在很多語境中,性別確認手術仿佛一項要求跨兒自證決心和純潔的獻身儀式。比如至今在國內,想更正身份證上的性別嗎?先去做手術。但不是所有跨兒都需要選擇手術。當自我認同的性別被錯置于一具無法與之匹配的軀體,人更容易焦慮。性別確認手術,是幫助人緩解焦慮的方法之一。
阿史
縫人從高中起到首爾讀書,美妝、醫美,垂手可得。起先,她卷空氣劉海,臉頰撲得白白凈凈,染焦糖色的眉毛。進入大學,縫人覺得自己成長得夠干練,于是換各種西服套裝,頭發剪得“像顧里”。接下來又迷上歐美風。“演,很愛演。”截斷畫進眼眶,眼線飛出去,裙子下塞兩層棉花,把胸和屁股墊起來。
伴隨造型的變換,縫人陸續微調了五官。“一點一點符合自己心中的樣子。”有一段時間,她去做模特,嚴格管理體重,每天吃水煮西藍花和三文魚。她還開始嘗試服用雌激素,用法用量是“心急,在網上亂搜的,害人不淺”。那個夏天,過量的激素送給縫人隱隱發脹的胸部,滿臉膿包,蔓生在大腿上的橘皮組織,難以控制的情緒和一個閉門不出的暑假。挨過崩潰,她走進醫院,請醫生開具處方,定期監測體內的激素水平,開始進行系統的荷爾蒙補充治療。
羊羊
性別過渡期間,縫人有過主動和被動的兩次出柜。大學,入讀時尚設計專業,第一堂課上,縫人第一次向人以“跨性別女性”來介紹自己。接下來講服裝史,教授對全班說,裙子這種東西,誰想穿就穿,都可以。
臨近畢業的時候,有一天縫人化好妝換好衣服,撞上媽媽突然回家取東西。媽媽趕著去工作,匆忙離開。路上,她給縫人打了個電話:“這件事情好像必須要在臺面上說了,但是我這會兒還蠻忙的,不過我就跟你講,我沒事的,我OK。”
最近半年,縫人長胖了。“肘子變以前兩倍大。”她不愛運動,就去學voguing,但voguing強度太大,她跳得差點暈倒。“我可能只是在追求看起來比較美,并沒太管第二性征。”縫人說,她可能會去動臉,讓面部折疊度更高一點。也可能會去做胸,讓身體更有曲線。但“整套的手術”,首先要攢錢,再者,她覺得“也還好,沒那么必要”。
選擇手術與否,無法作為衡量一個跨兒性別焦慮程度的標尺。羊羊是名非二元性別者,被指派性別為男性,不久前,羊羊進行了豐胸手術。做化妝師之外,羊羊正在探索經營自媒體賬號,發美妝穿搭和聊天。評論區,有女孩子問:“羊,太美了,可以出妝教嗎?”見面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家餐酒館的戶外區并排坐下,喑啞的燈光下,羊羊的顴骨和眼睛波光粼粼。
朵達娜
胸部手術后,先是新鮮感,占據了羊羊感受空間的全部。新鮮褪去,羊羊才開始重新適應自己的身體,有時感到莫名的陌生:洗澡或剛睡醒時,“突然發現我有胸,趕緊摸一摸,那感受很難形容”。觸摸乳頭附近的皮膚,感受似乎變鈍了。醫生說,還需要一段時間恢復。
“日常生活里,陌生人很容易默認我是個女的。我其實沒有很愉悅。我本來就煩那個東西,一定要把人放進一個框架里。”對羊羊來說,手術是按自己的意愿改造身體,感受與身體間的距離,不斷學習熟悉它的這么一種過程。“不是要跳進二元性別框架里的女性身份,更像一種賽博格的概念。”
如果人工科技發展,手術甚至可以實現人機融合,賦予生命體形色各異的力量和感知,男的女的,是否還有人在意?
Dandy不到24歲,跟JC一樣,她也活躍在Voguing社群,是位Femme Queen。最近,Dandy加入了Haus of Hua Mulan。“是一個非常非常有名的國際House,家族目前在中國大陸只有兩名成員,非常有幸可以加入。”說起這件事,Dandy臉上閃爍著驕傲,笑起來,月牙尖樣的眼角勾向鼻梁的褶皺,牽引人的視線。
Dandy是化妝師,也主辦Kiki Ball,“Kiki”起源于紐約社會衛生機構的聚會,Ballroom社群在這里社交、練習,為參加主流的Ball做準備。同時,這里也提供艾滋檢測和預防咨商,傳遞倡導安全性行為的信息。如今,Kiki Ball成為Ballroom社群年輕成員收獲曝光,競技和培養領導力的重要舞臺。
Dandy
16歲生日時,Dandy被父母騙進豫章書院接受扭轉治療。在鐵門后,被兩個成年人按在地上毒打,然后拖進“德育處”囚禁了七天。“德育處”只有三四平,沒有窗,飯和水送進來,要摸黑吃完。“出來后有半個月,我的眼睛是看不見顏色的,像開了黑白濾鏡。”Dandy說,半個月一次的“心理輔導”,內容是寫懺禱信,寫給父母,列數自己的罪行。如果不服從,“就會被送去所謂的德育處,更變態的是電擊”。
離開家,來到上海,在Ballroom,Dandy找到了那個16歲少女的碎片。過去不到一年里,她舉辦了五六次Kiki Ball,每次都有100多號人參加。“反哺這個支持網絡,也補上屬于我的青春期的性別教育。”
服用雌激素兩年后,朵達娜說:“它讓我更接近我體內的母性,這種母性是大自然所擁有的,讓我覺得腳踩在地上。”朵達娜是哈薩克族,小時候,她在夏牧場度過了很多個暑假。“我看起來也更像我媽了,這樣更安心一些。”
雙腳貼著地面的時候,朵達娜會去寫作,在有陽光也有風的公園,寫關于女性的詩和小說。去年11月,朵達娜還在北京生活。一個黃昏,她從市區出逃,跟朋友散步到延慶的一處水庫,腳下是山谷,小溪經過,一段樹枝折倒,架過水流。“那里超級好聽,也很美。”夜幕散開,朵達娜一件件褪去衣服,趴在樹枝上,讓朋友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刻。“是很意想不到的視覺,都很美。讓我覺得恰好,我屬于自然的一部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迪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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