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幺傻
紅薯,南方人叫地瓜,學名叫甘薯,它曾經陪伴了我們整個童年時光。
當北方所有的樹葉落光了,當北風開始在那片黃土地上咆哮時,當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時,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剩下的唯一的食物,就是紅薯。
那時候還是農業社,生產隊每年打下的小麥,交過了公糧后,就所剩無幾,根本無法維持全村上百口,甚至幾百口農民的生存,而紅薯,成為了勉強裹腹的食物。
我和那個時代的所有農村人一樣,吃著紅薯長大。紅薯是我們在漫長冬季能夠賴以維持生命的唯一食物,它陪伴我們走過了那段最艱苦卓絕最凄苦貧窮的歲月。
上初中的時候,我們學過一篇課本叫《<甘薯疏>序》。
《甘薯疏》是一本書,明朝徐光啟著,可惜現在失傳了,只留下了這本書的序言,也就是《<甘薯疏>序》。
徐光啟是中國古代極為有名的科學家。在中國古代,文人們普遍吟詩作畫,附庸風雅,自認為這樣就能推動社會的向前發展。而事實上,推動社會發展的,正是中國古代極不重視的科學。
鐵锨鋤頭,居然能夠從秦朝一直使用到上世紀;大刀長矛,居然從遠古使用到1840年……就因為古代的中國,極不重視科學。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不重視科學的后果,就是中國幾千年來,生產力停滯不前。在西方的堅船利炮面前,毫無招架之功。
明朝時期,紅薯被從美洲引進到福建省莆田市。這是中國人第一次見到這種奇怪的農作物。
大科學家徐光啟看到紅薯后,就把它引進到自己生活的上海,那時候的上海還不是國際化大都市,它是一望無際的肥沃土壤,是阡陌縱橫的江南水鄉。
徐光啟在上海種植紅薯,他發現這種長著巨大塊莖的植物,生命力非常頑強,耐旱耐澇耐風雨,耐熱耐寒耐冰雪,因為它長在地下,就連飛禽走獸和冰雹病蟲都對它沒有辦法,而且產量極高,是小麥的幾十倍。這簡直就是上蒼賜給人類的完美食物。
于是,徐光啟寫了《甘薯疏》,讓人們廣泛栽植。
然而,當時很多人在咒罵他,反對他,他們認為所有外來的都是包藏禍心的,所有和祖宗不一樣的都是異端學說,也包括紅薯。我大天朝地大物博,品類繁多,皇恩浩蕩,臣民恭順,天下以我為中心,我要啥有啥,要外來的紅薯干什么?然而,不受人尊重的科學家徐光啟依然大力推廣甘薯栽培。
徐光啟肯定不會想到,400年后,他當初極力推廣的紅薯種植,挽救了這片土地上無數人的生命。
這就是科學的力量。一個真正的科學家,抵得上一億頭庸夫官僚。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生活極苦,能夠吃一頓飽飯,已經成為奢侈。
我娘說,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不是娘,不是爹,而是“刨”。
西北農村,家家盤有土炕。在寒冷的冬天,人們睡在土炕上,炕洞里架柴燃燒,用來取暖。柴禾燒后的灰燼,埋上紅薯,過半個時辰就烤熟了。但是,這樣的紅薯有一股煙熏味,并不好吃。
剛學會爬行的我異常饑餓,看到父母從炕洞的灰燼里刨出紅薯吃,就知道這里面有能夠填肚子的食物,所以,每次我一睜開眼睛,就喊著“刨、刨……”
紅薯貫穿在我童年的所有記憶里。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覺得童年唯一的食物就是紅薯。
那時候,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個白面饅頭。
每年,交過了公糧后,生產隊長把所剩無幾的小麥,分給各家各戶,往往一戶幾口人,也只能分到幾十斤糧食,連一個麻袋都裝不滿。
各家各戶把這半麻袋小麥扛回來后,立即封存,平時哪里舍得吃啊。只有在過春節的時候,和家里來了重要親戚,或者紅白喜事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招待。
至今記得在我出生的黃土高原那座村莊里,漫山遍野的層層梯田里,都栽種著紅薯。
紅薯像鄉間的孩子一樣,擁有極強的生命力,它落地生根,頑強生長,堅韌地活著,對抗著狂風暴雨和天寒地凍,即使地表之上的莖葉被鏟光了,被野獸吃光了,被大風吹走了,被冰雹打碎了,它深扎地下的根須,仍然會重新發芽,長出新的葉片。
自從栽下紅薯苗后,不需要灌溉,不需要施肥,不需要修剪,不需要搭架,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等待它成長就行了。
我從沒有見過生命力比它更頑強的動植物,我從來沒有見過除它之外對我們貢獻更大的農作物。
當進入深秋季節,空中不再有大雁的鳴叫,遠遠近近的溝壑褪盡了綠色,田野間連一只昆蟲都見不到的時候,紅薯就可以挖掘了。
這時候,紅薯的莖葉已經變得干枯,地表被裂開了一道道淺溝,一镢頭挖下來,提起莖葉,就帶出了一窩沾著泥土的新鮮的紅薯。好像一窩剛剛出生的小生命。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你怎么也不會相信,當初的一株小苗,現在變成了一窩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紅薯。
培育莊稼,春種秋收,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沒有之一。黍米、大麥、小麥、水稻、谷子、玉米、紅薯……
沒有莊稼之前,人類狩獵為生,饑一頓飽一頓;而有了莊稼,人類告別了饑餓,代代繁衍。
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會分一大堆紅薯。
每年的公糧都只交小麥,不要紅薯。農民說:種小麥是為公家,栽紅薯是為自家。
家家戶戶分到一大堆紅薯,一時半會兒吃不完。
西北的冬季,滴水成冰,村莊里有人的水缸都被凍破了,我爹用草繩圍著水缸纏一圈。放在室外的紅薯,也會被凍得生黑疤,生了黑疤的紅薯是苦的,不能吃。
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里挖了土窖,人們把紅薯一籠籠放在土窖里。土窖有七八米深,先挖一條豎井,然后再橫著挖一個儲物間。
那時候的西北農村,家家最少有兩個窖,一個是儲存雨水的水窖;一個是儲藏紅薯的紅薯窖。
西北干旱少雨,每逢天氣陰沉,家家戶戶趕緊打掃庭院,等著滿院的雨水流進水窖里,經過沉淀后,供人畜飲用。窖水不好喝,有苦味,而且顏色發黃。但我們一代代人都是喝著這樣的窖水長大的。
西北生活苦焦,江南水鄉的人根本想不到。
漫長的歲月里,紅薯是我們唯一的食物。
隔幾天,我娘就會讓我坐在竹籠里,竹籠掛在纏繞著轆轤的繩索上,把我放進紅薯窖。
轆轤在窖口吱扭扭地響著,我坐在竹籠里慢慢下沉。光線越來越黑,我的恐懼越來越多。
等到到了窖底,我從竹籠里爬出來,走進儲藏室。儲藏室里一片黑暗,這里遠離地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摸到了紅薯堆,就趕緊兩只手一起撿拾,竹籠裝滿了,我就可以升到地面了。
紅薯窖里很暖和,所以這里總是有蝎子、蜈蚣、蚯蚓,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蟲子。
我曾經有一次抓到了一只什么昆蟲,我只感到它的很多只腳在我的手心掙扎,我嚇得尖叫不已……那種恐懼讓我至今想起來,還如同芒刺在背。同村有個小伙子,還在黑暗的紅薯窖里摸到了一條蛇。
我把這些經歷講給孩子聽,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她問:為什么不用手電筒,為什么不點蠟燭?
那時候,全村只有一個手電筒,是赤腳醫生用的。社員同志們白天干活,有病了晚上才去大隊醫療站。所以,赤腳醫生總是到半夜才能回家,那只手電筒給他照明。赤腳醫生腿腳有殘疾。
蠟燭,根本就買不到。大隊供銷社里沒有蠟燭,只有煤油。而且,煤油是憑票購買,每戶每月只提供很少很少的煤油。村莊里的人很早就睡覺了,舍不得點燈熬油。
那時候的苦難生活,是我生活在今天的孩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也是生活在今天的我,難以想象的。
紅薯是村莊的救命糧。
村中的老人,連紅薯皮都會吃下去。一顆紅薯,他們會吃得只剩下兩頭的把兒。
村莊里有個少年叫劉新柱,我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他扛著鐵锨,把一塊田地整個翻了一遍,找到遺留在土地里的十幾棵小老鼠一樣大的紅薯,歡天喜地。
劉新柱后來參軍當兵,去了新疆一座城市,此后再也沒有回來。村莊的人說:就連他爹他娘去世,他都沒有回來。也許,是如此貧窮荒涼的村莊,傷了他的心。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拿著一顆紅薯,邊吃邊上學。到了學校門口,紅薯還沒有吃完,上課時間又到了,老師不讓在學校吃東西,我不得不把吃剩的半塊紅薯,放在一堵斷墻上,等到放學后再吃。
可是,放學后,我跑到了那堵斷墻后,才發現那半塊紅薯,已經被鳥雀吃光了,只剩下紅薯皮。連鳥雀都不吃紅薯皮。
因為那半塊紅薯被鳥雀吃了,我傷心了很長時間,至今記得這件事。
我們童年的苦難生活,就像村外溝底那條渾濁的河流,總也流不完。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忘記了以前的苦難,我變得很快樂幸福,可是,突然一個契機,一個觸動,往昔的一切又像冰塊一樣浮出水面。
作家馬爾克斯說:一個人的童年生活,會影響他的一生。
現在,我可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再經歷一次我們小時候的苦難。
時代向前發展,科技日新月異,我希望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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