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年砍柴
一
我的母親有兄弟姊妹七人,她最大。我們家現(xiàn)在算上第三代,是一個有著五十多人的大家族,分布在6個省區(qū)和國外。
我母親74歲時,隨我住在北京,那時我最小的姨媽建了一個家族微信群,把三十多個家族成員拉進群里,母親生日前兩天,大舅下指示,要求我好好給母親過個生日,而且建議群里的人在老太太生日那天晚餐時進群祝福。
母親生日那天晚上6點,我準時登錄微信的家族微信群,直播老壽星切蛋糕,我的兒子為奶奶唱生日歌。而群里的幾位舅舅、姨媽和我的哥哥嫂子、姐夫姐姐、弟弟弟媳、侄女侄子外甥和眾多的表弟表妹,包括遠在澳大利亞的表弟一家人,紛紛在群里祝福老太太。老太太看著微信群里那些親人的視頻,臉上樂開了花。
在此之前,母親以為打電話給舅舅、姨媽們聊天,就是很方便的通信方式了。
為母親祝壽,我們很自然想起了已故去多年外公。外公是一個勤儉到極致的湘中農(nóng)民,在1986年陰歷年的前一個月,突然腦溢血倒地,在醫(yī)院救治了兩周后,拉回老宅,于一個傍晚故去。
外公患病期間,母親多日在娘家照料外公,那天看到外公的神色好了很多,便回家做一些家務(wù),兩地相距8華里。我當時讀高中,剛放寒假回到村里。至今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接到外公喪報的情形:
母親站在屋前的階檐下忙碌,突然看到從東方——也就是外公家的方位由遠而近亮著兩束手電光,她心有所感,說:壞了,壞了,可能是你外公不行了。
果然,從山間小道上走來的是兩個位堂舅,告訴我的母親,外公走了。大哭的母親馬上簡單地收拾一下,帶著我和弟弟往外公家奔喪,并讓村里人幫忙去我父親工作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報信。
這就是三十多年前中國鄉(xiāng)村普遍的通信方式:專人送口信。
在那時的中國鄉(xiāng)村,書信是另一種信息溝通方式,但那必定是有親友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讀書、當兵或工作,而且鄉(xiāng)間的郵遞員來一趟村里,常常要十天半個月,一封書信從寄信者到村里人的手中,走一個月是很正常的事。本鄉(xiāng)本土的通信,幾乎都是靠捎口信。
我高中交情最深的一位同學父親是郵電所的郵遞員,在鄉(xiāng)間享有巨大的威望。多年后我看劉燁主演的《那山那人那狗》——這部電影外景地便是在我的故鄉(xiāng)邵陽市下屬的一個縣,感嘆當年鄉(xiāng)間郵路的艱難,想起了我那位同學做鄉(xiāng)郵員的父親。
在我讀中學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接到一封書信會帶來過節(jié)一樣的驚喜。一般鄉(xiāng)村人家的孩子,如果親戚都是農(nóng)民,那一年到頭幾乎收不到一封信。而我常能收到當軍官的大舅和讀軍校的兄長寫來的書信,很令同學艷羨。他們在信中諄諄教導(dǎo),勉勵我發(fā)奮讀書考學,步他們的后塵去城里工作,擺脫當農(nóng)民的命運。
除了慢悠悠的書信,那時碰到急事給遠在外地的親人報信,通常采用的方式是拍電報。一封平信的郵資是8分錢,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去郵局拍電報,包括收電報人地址在內(nèi),我記得一個字需要2毛錢(記憶未必準確),這對農(nóng)村人來說,是絕對的奢侈消費。所以填寫電報稿時,為了省錢,盡量言簡意賅,如“父病速歸”“母乘某次某日到某火車站請接”云云。
二
除書信、電報外,電話更是奢侈品,一個縣的電話擁有量超過不了一百,而且是那些老式搖把電話而非程控電話。每個縣一個總機,縣委書記找財政局長,呼叫總機讓接線員接通財政局的電話。要給外地打長途電話那就非得到郵電局排隊不可,交上押金,接線員給你接通電話,然后說幾分鐘,人民幣就刷刷刷地流走了,比電報還要昂貴得多。
我上大學那年,因為不懂事,就讓我的姐夫破費打了一次長途。
1989年我參加高考,考試成績很好,為保險起見我第一志愿填報了蘭州大學,自認為被錄取絕無問題。可是到了8月底還見不到通知書,我著急了,連忙坐農(nóng)用車趕到縣城,去找我中學的老師。老師一見到我,就責怪我怎么坐得住。原來早就錄取我的蘭州大學擔心鄉(xiāng)村郵政所誤事,把錄取通知書寄到我的中學。而中學老師無法及時通知我,只好守株待兔等著我去找他。——想想真是后怕,當時的通信方式幾乎耽誤我那年上大學。
拿上通知書,我匆匆忙忙回鄉(xiāng)辦理戶口、糧食遷移手續(xù),置辦行李,家里本來打算擺酒大宴賓客也省卻了。等我一個人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趕到蘭大時,得知我是班上最后一個報道的,新生入校教育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學的班主任也在翹首等著我。
進了大學,我頓時覺得天廣地闊,早把父親對我的叮囑“到學校馬上拍電報報平安”忘到九天云外,而是寫了一封平信回家。我長得瘦弱矮小,又是獨自第一次出遠門,在家中望穿秋水等不到電報的父母著急得幾乎吐血,于是命令我的姐夫去縣城郵電局,掛長途到錄取我的蘭大中文系辦公室,得知我已報到,久懸的心才落地。
剛進大學,我除了學習,業(yè)余時間主要用來寫信,給父母寫信,給舅舅和哥哥寫信,給高中同學寫信……同學中誰收到的書信多,則被視為人緣好,善交際。交筆友,在那時是一件時髦的事情,而一個人如果有文采字又寫得漂亮,則比較容易吸引異性筆友。——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大學時練字甚勤,和這不無關(guān)系,因為我知道自己長相、個頭實在太寒磣。前幾年我們大學幾位同班同學聚會,我問有誰記得我們班的信箱?只有我和另一位分管班上信件收發(fā)的同學還記得:蘭州大學1069信箱。
三
到了大四,我面臨著就業(yè)。彼時打長途依然是一種奢侈消費,但省一級廳委辦局已經(jīng)有可以直撥的長途電話了。從大四上學期開始,一些單位開始陸陸續(xù)續(xù)發(fā)函來學校要畢業(yè)生。我們班主任把這些信息統(tǒng)一掌握,然后分批在班上宣讀,讓同學們向他申請想去的單位,自然北京、上海和廣東的用人單位最吸引人。
班主任當時太實誠,連用人單位的聯(lián)系電話也一并念出來了,我多了個心眼,把那些電話悄悄地記下。我記得前來要人的北京某國營大企業(yè),有一位1992屆管理系的師兄分在那兒,他在校學生會時曾是我的“上司”。于是一個晚上,我跑到前一年分到省文化廳的一位師兄那里,借用他辦公室的長途電話,撥通那家企業(yè)人事部的電話。真是太巧了,我那位師兄正好分配在人事部。于是啥也不用說了,那家企業(yè)的人事部再給學校來一封函,指名道姓要我。
——就憑著一個不花錢的長途電話,我來到了北京。我的班主任對我“暗度陳倉”的行為很是不爽,以后來的用人單位信息,他在班上宣讀時皆將聯(lián)系電話隱去。
我在北京工作的前幾年,和父母溝通的方式主要還是書信,這種方式一直延續(xù)到大約1999年。老家的電訊業(yè)那幾年迅猛發(fā)展,農(nóng)村也開始安程控電話了,因為我們兄弟三人在外省,于是父母花重金(似乎當時要3000元)裝了一部程控電話,從此,我們兄弟和家中的聯(lián)系就告別了書信。在故鄉(xiāng)那個自然村,我家是第一個裝電話的,于是我家成了整個村子父老鄉(xiāng)親與外面讀書、打工子女的聯(lián)絡(luò)點。我打電話回家,總是遇到占線,后來一問緣由,必是某某叔叔接到外地打工的兒子或女兒的電話,一說就是半小時。
老家通了電話,與父母溝通方便了,但也帶來遺憾。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對我說,怎么有了電話,你們兄弟再也不給我寫信了?寫信多好呀,我可以在沒事時拿出來多讀幾次。電話里講完就完了,什么也留不住。
父親所言不差。可是隨著農(nóng)村普及程控電話,鄉(xiāng)郵更加不靠譜,書信寄達比原來更加慢了,而且時常有丟失。我們兄弟到底沒有重新拿起筆給父母寫信,仍然是打電話。幾年后,移動公司在山區(qū)安裝了基站,父母也用上了手機,通話更方便了。誰還會刻意去寫一封信,然后到郵局投遞呢?家書,慢慢地變成了文物。
我是1999年開始上網(wǎng)的。一開始,網(wǎng)絡(luò)只是我發(fā)表一些在報刊上不能也不便刊發(fā)的言論平臺。那正是BBS的黃金時代,BBS的特點是有利于一個人觀點的闡釋與傳播,主要功能不是用來社交。當然,BBS的時代也有了新的社交方式:聊天室。我記得曾經(jīng)去過“碧海銀沙”的聊天室,在聊天室里大家紛紛蒙著面,用各種稀奇古怪的ID,所以當時流行語是“網(wǎng)上你不知道對方是一條狗”。
四
在BBS時代,上網(wǎng)的人多是一些對新生事物敏感的、有強烈求知欲、思維活躍的“潮人”,在整個社會中,這個群體并不大。連我當時所在的一家所謂的中央媒體,老一輩記者和編輯都把上網(wǎng)吐槽視為“不務(wù)正業(yè)”。
后來有了QQ和MSN這樣的即時性社交軟件,但使用QQ的多是年輕人,我的家族只有我的侄子、侄女,還有幾位表弟表妹在使用。而MSN,完全是一種志同道合的朋友用來交流的軟件。家人之間的交流,仍然是電話。
自從有了微信,電話、QQ、電子郵件各有分工的局面完全打破了,微信抹平了一切,一統(tǒng)江湖。八百年前都沒有聯(lián)系的初中同學、高中同學紛紛在微信群里出現(xiàn)了。當我的小姨媽建立這個親友群時,我一開始還不習慣,漸漸地覺得很不錯。平時長輩和晚輩見面,因為傳統(tǒng)的長輩權(quán)威,彼此說話不多,也就幾句客套話。因為有了微信群,長輩和晚輩之間交流起來,更能暢言。表兄弟姐妹之間,分隔天南海北,各自的職業(yè)不同,人生經(jīng)歷不同,春節(jié)時匆匆一晤,也只是幾句寒暄,長此以往,幾近陌路。微信群,使基于血緣的親情激活了。
家族微信群建好后沒幾天,我的哥哥發(fā)了一張舊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我的外公病重,我大舅的女兒剛剛2歲多,她第一次回故鄉(xiāng)看祖父。我的母親抱著她,和我的二姨坐在前排,我的小姨和我的姐姐站在后排,在市里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當時農(nóng)村還比較稀罕的彩照。照片上傳到微信群后,大家紛紛發(fā)表意見,說照片中那個小女孩是誰?有說是大舅的女兒,有說是二姨的女兒(因為她倆年紀相仿),照片中兩位當事人——小姨和我的姐姐各執(zhí)一詞。于是,七嘴八舌中,外公病重那一段時間內(nèi)的點滴往事被提起,外公似乎又活在這個群里。到晚上的時候,大舅進了群,一錘定音,認定那位小女孩是他的女兒,爭論才告停止。
我把外公去世時堂舅連夜來我家送口信的事說給那些當時年幼或尚未出生的表弟表妹、侄子侄女們聽,他們覺得太遙遠了,似乎這樣的情節(jié)只應(yīng)該發(fā)生在電視劇里。
然而,這一幕距離今天還不到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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