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天,我捏著高考成績單站在縣中學門口,汗水把那張薄紙浸得透濕。382分,離大專線還差40分。
我盯著成績單上那個刺眼的數字,耳邊嗡嗡作響,仿佛能聽見父親磨刀霍霍的聲音——他總說考不上大學就回家種地。
"強子!"堂哥趙志剛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轉身看見他穿著筆挺的軍裝,領章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艷。"咋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把成績單揉成一團塞進褲兜:"栽了。"
堂哥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怕啥!跟我當兵去!部隊里正缺有文化的,你這高中畢業去了準能混出個名堂。"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軍裝袖口擦過我的臉頰,帶著一股好聞的肥皂味。
12月8日,這是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時間。那天,我穿著肥大的新兵服站在火車站臺上。
母親往我包里塞了十幾個煮雞蛋,眼淚把前襟都打濕了。父親板著臉遞給我一個牛皮紙包:"二十塊錢,兩盒大前門,到了部隊機靈點。"
二姐追著火車跑了好遠,她初中畢業那年,父親把她的課本全賣了廢品,說丫頭片子讀那么多書沒用。
可第二天她還是早起給我烙了蔥花餅,餅里夾著偷偷攢的肉末。
新兵連的日子比想象中要苦很多。每天天不亮就要跑步,或者是隊列訓練,我的解放鞋磨出了洞,腳底板的水泡破了又長。
山東兵王鐵柱遞給我一瓶紫藥水:"涂這個,俺娘給俺帶的。"夜里我躲在被窩里挑水泡,聽見隔壁鋪的新兵在哭著想家。
三個月后新兵下連,偵察連長來連隊,看見我檔案里的高中學歷,眼睛一亮:"偵察連正缺文化兵!"
他是個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左臉頰有道蜈蚣似的傷疤,說話時傷疤會跟著跳動:"偵察兵是部隊的眼睛和耳朵,要練就一身過硬本領。"
我練得最狠的是攀登和潛伏。有次夜間訓練,我在臭水溝里趴了四個小時,螞蟥爬滿了小腿。起來時兩條腿都沒了知覺,但第二天考核,我摸到了"敵方"指揮所門口,把藍軍連長嚇了一跳:"好小子,有股子狠勁!"
第三年春天,連里推薦我考軍校。我興奮得連夜給家里寫信,二姐回信說寄了復習資料。
考試那天我卻發高燒,眼前試卷上的字都在跳舞。
結果公布那天,我蹲在器械室哭得像個孩子,指導員推門進來,遞給我一根煙:"哭啥?我在戰場上見過多少好兵,沒上過軍校照樣帶兵打仗。"
這話像針一樣扎進我心里。我開始更拼命地訓練,那時我已經是一名班長。帶新兵時我學著連長的樣子,既嚴格要求又處處關心。
新兵劉小川崴了腳,我背著他走了三里地,回到營地時作訓服能擰出水來。小川紅著眼圈說:"班長,我以后一定好好練。"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指導員的話。
1983年臘月,我接到二姐要結婚的信。請假報告批下來那天,全排戰士湊錢給我買了條紅圍巾。火車到縣城時已是傍晚,去村里的班車早沒了。我跺著凍僵的腳往家走,天上突然飄起鵝毛大雪。
"后生,這天氣趕路不要命啦?"一個裹著羊皮襖的老漢開著拖拉機經過,"去我家湊合一宿吧!"
老漢叫孫大山,家在公路邊的山坡上。三間瓦房收拾得干干凈凈,墻上貼著年畫和"五好家庭"獎狀。我剛拍掉身上的雪,里屋門簾一挑,走出個穿紅棉襖的姑娘,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手里拿著本《唐詩三百首》。
"爸,來客人啦?"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這是我家丫頭曉梅,在村小學代課。"孫老漢接過我的行李,"快去熱點姜湯,看這后生凍的。"
那晚我睡在燒得熱乎乎的炕上,聽見外屋父女倆壓低聲音說話。"當兵的好,實在。"孫老漢的聲音,"就是不知道人家看得上看不上咱鄉下姑娘……"
第二天雪更大了。我幫著掃院子、劈柴火,曉梅在堂屋批改作業。中午吃飯時,我發現她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悄悄撥給了我。
"你們當兵的真不容易,"她給我盛了第二碗紅薯粥,"我班上有個孩子,他爸當兵三年沒回家了。"
我講起軍營里的趣事,說到軍校落榜時,曉梅突然跑進里屋抱出個鐵皮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高中課本,書頁上全是娟秀的筆記。
"我……我本來想考師范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后來家里供不起……"
那天下午,我們圍著火盆討論《紅樓夢》。曉梅說最喜歡"寒塘渡鶴影",我就給她背《滕王閣序》。窗外的雪無聲地落著,火盆里的炭偶爾噼啪一聲,炸出幾點火星。
我突然發現她的睫毛在火光映照下像兩把小扇子,投下的陰影正好蓋住眼下的雀斑。
三天后雪停了,曉梅送我到村口,從懷里掏出個繡著梅花的藍布包:"野菊花茶,對嗓子好。"她的臉紅得像身上的棉襖,"你……你以后還來嗎?"
"來!"我接過布包,聞見淡淡的菊花香,"我給你寫信。"
回到部隊后,我真的開始給曉梅寫信。起初只是簡單的問候,后來越寫越長。我告訴她連隊養豬場的小豬崽出生了,她回信說班上學生用算盤打出《東方紅》。
我寄去攢的津貼讓她買書,她回贈手織的毛線手套。有次她在信里抄了首《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我在訓練場上偷偷看了十幾遍,信紙都磨出了毛邊。
1984年春節,我特意請了探親假去孫家拜年。曉梅穿著新做的碎花棉襖在村口等我,辮子上扎著紅頭繩。
孫老漢殺雞宰羊,還請了村里會計來作陪。酒過三巡,會計拍著我肩膀說:"后生,我們曉梅可是村里一枝花,提親的踏破門檻……"
"叔!"曉梅急得跺腳,紅著臉跑了出去。
我在院里的棗樹下找到她,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我明年可能有機會提干,"我緊張得手心冒汗,"要是成了,我就……"
"你就怎樣?"她抬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請媒人來提親!"我一咬牙把話說了出來。
曉梅噗嗤笑了,從兜里掏出顆紅紙包著的花生糖塞給我:"吃吧,甜的。"她聲音輕得像片雪花,"我等你。"
結束探親假,剛回到連里,就傳來邊境局勢突然緊張的通報。那天凌晨緊急集合,連長臉上的疤漲得通紅:"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全連戰士嗷嗷叫著往卡車上跳,我把曉梅的照片和最后一封信塞進貼胸口袋。
戰場比訓練殘酷百倍。熱帶雨林的螞蟥、毒蛇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不知道哪里會飛來的子彈。我帶著偵察班摸清了敵方三個火力點,為部隊的戰斗行動提供了重要情報。
變故發生在雨季的一個黎明。新兵劉小川踩到了地雷,我撲過去把他推開時,左腿膝蓋以下炸得血肉模糊。劇痛中我看見自己的軍靴飛到了樹上,里面還穿著襪子。
昏迷前聽見小川撕心裂肺的喊聲,恍惚間看見曉梅站在陽光里對我笑。
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后方醫院的病床上,左腿空蕩蕩的。護士說已經截肢了,能撿回條命是萬幸。我咬著被角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把曉梅的照片和信全燒了。
指導員來醫院看我時氣得拍床頭柜:"人家姑娘還沒說嫌棄你呢!"
"我不能拖累她……"我盯著天花板,"她才二十二歲……"
退伍那天,團里給我記了二等功。我拄著拐杖站在月臺上,軍裝右胸口袋別著軍功章,左褲管打了個結。火車進站時,我突然看見人群里有個熟悉的身影——曉梅穿著那件碎花棉襖,拼命朝我揮手。
"你……你怎么來了?"我嗓子發緊。
"你三個月沒回信,我天天往鄉郵局跑。"她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后來你們團部來電話,說你……"
我別過臉去:"我現在這樣……"
曉梅突然一把抱住我,軍功章硌得她生疼也不松手。"傻瓜!"她哭出聲來,"我要的是你這個人!"
孫老漢起初掄著掃把把我趕出家門:"我閨女不能跟個殘廢過一輩子!"曉梅絕食三天,老漢蹲在門檻上抽了一宿旱煙,天亮時啞著嗓子說:"隨你吧……"
婚禮很簡單,在縣民政局登了記,戰友們湊錢送了臺收音機。新房是文化館分的宿舍,十五平米,曉梅在窗臺上養了幾盆月季。我負責圖書管理,每天拄著拐杖整理書架;曉梅考上了正式教師,晚上備課時常哼著小曲。
女兒出生時,我在產房外急得直轉圈——雖然我的轉圈姿勢有點滑稽。護士抱著嬰兒說"六斤八兩,母女平安"時,這個在戰場上沒掉過淚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我們給女兒取名"趙雪",紀念那個改變我們命運的雪夜。
如今退休在家,我常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假肢擱在矮凳上。曉梅的麻花辮早已剪短,但給我織毛衣的習慣一直沒變。女兒在美國讀完博士,視頻時總說:"爸,您當年要是不推開那個新兵,現在是不是都當將軍啦?"
"當將軍有啥好,"我摸著假肢笑道,"要不是那一炸,我上哪兒找你媽這么好的媳婦去?"
曉梅在廚房聽見了,探出頭來嗔怪:"老不正經的!"眼角的皺紋里卻盛滿了笑意。
窗臺上的月季又開了,陽光透過花瓣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我有時會想,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如果那年高考沒落榜,如果沒遇上那場大雪,如果沒撲向那顆地雷……但所有的"如果"都比不上此刻手中這杯曉梅泡的菊花茶,微苦,回甘,溫暖了漫長歲月。
人生啊,就像那年的山路,被大雪覆蓋時以為是絕境,誰知拐個彎,就能遇見照亮一生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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