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風卷著春寒拍在臉上，剛剛忙完工作回家的我往樓下走。整座城市的燈火漸次熄滅，唯有母親的窗還亮著暖黃的光，像一枚永遠懸在夜空中的星。推開門時，79歲的老母親正裹著紅色的薄毛線衣往餐桌上擺碗筷，蒸汽氤氳中，我看見她發間的銀線比去年又密了些。

"就知道你沒吃飯。"她的聲音帶著玉鈴般的沙啞，卻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讓人心安。案板上碼著剛出鍋的粉蒸肉，米粉裹著五花肉在蒸汽里泛著油光，肥瘦相間處顫巍巍的，是家傳的秘方。旁邊的碗盛著老母親的看家手藝青辣椒炒肉絲，細如發絲的姜絲埋在黃綠相間的菜里，豬肉絲炒得嫩而不柴，鑊氣里裹著母親獨有的火候——這道菜她炒了五十年，鐵鍋里的油星子早把掌紋都浸成了咸香

忽然想起生日那天，她在廚房里忙了整整四個時辰。除了必有的粉蒸肉，還有咕嘟冒泡的土雞燉菌湯，黃澄澄的湯汁浮著油花，掀開鍋蓋便是撲面而來的當歸香；回鍋肉在鐵鏟下滋滋作響，豆瓣醬的紅亮裹著五花肉的焦香，干辣椒炒蓮藕的清香，芹菜炒肉段綠得驚心動魄；最絕的是那碗蒸臭豆腐，瓷盤底層鋪著她腌的老臘肉丁，火腿絲點綴其上，蒸汽把臭味煨成了勾人的鮮香，年輕時能就著這道菜扒四碗飯，如今人到中年，聞著味仍忍不住多吞口水
那時總嫌她嘮叨，嫌她教訓我，嫌她守著舊菜譜不肯換花樣。直到有次在異鄉嘗到近似的味道，竟對著餐盤紅了眼眶。原來媽媽的味道，是用光陰熬制的秘方，每一味調料都藏著無數個清晨的擇菜聲、無數個深夜的剁餡響。就像她總說的："茄子要配芋頭花才黏糯，臭豆腐得靠老腌肉提鮮。"這些刻在骨子里的烹飪哲學，比任何米其林指南都更得我心
記憶折回昆明穿金路的煤建公司車隊院子。十歲那年，我帶著兄弟妹妹在水泥花臺邊追逐嬉戲，沒留神小妹被碎石絆倒，膝蓋處磕出血痕，弟弟的褲腿也被鐵欄桿勾出個大口子，衣服褲子全臟了。母親訓斥多次我都當耳邊風，母親見狀抄起門后帶塑料托的雞毛撣子追出來時，我正慌慌張張往花臺里躲，她的腳步聲混著驚飛的麻雀撲棱聲，在老紅磚房的陰影里敲出急促的鼓點

"自己的孩子自己雕，別等社會來教！"她的呵斥穿透暮色，雞毛撣子擦著我小腳落在水泥地上，塑料托震得發響。那時總覺得她下手太狠，直到多年后看見鄰家孩子因缺乏管教而流離失所，才懂得她攥緊雞毛撣的手心里，藏著比疼更沉的擔憂——這個曾在財貿干校拿過全優成績，可以雙手同時打算盤算賬的會計能手，把精打細算的本事全用在了育人上。一分錢掰成四瓣用，是她的持家哲學，更是她雕琢子女的刻度：花臺邊的追逐教會我們責任，雞毛撣的起落丈量著規矩的邊界
雞毛撣子落在屁股上的疼早已模糊，卻記得她喘著氣把我按在水盆前洗手時，指尖撫過我掌心的溫度。"打人最疼的不是手，是心。"她當年的話，直到自己為人父母后才懂——哪有母親舍得傷孩子，不過是怕這世間的風雨，比雞毛禪子更無情。如今她剁肉時巳聽不到當年的童謠，砧板上的節奏和著記憶里的雞毛禪子聲，竟成了歲月里最溫柔的交響
記得她經常會念叨當年的校規："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飯不許吧嗒嘴。"三兄妹如今事業各有所成、家庭和睦，每次帶著孫輩回家，她都會翻出老照片講："看，這是你們爸爸小時候的樣子，很調皮的。"廚房的燈光穿過她的發絲，我看到了，在小時候補丁紋路里織出細密的光，像極了她當年縫進歲月里的苦心
父親走后，母親的窗成了我最堅實的港灣。每次出差歸來，總見她扶著門框張望，像株守著巢的老燕。她的廚房永遠有我喜歡吃的菜，或是香得人跺腳的茄子燒芋頭花，或是飄著香的蒸臭豆腐——這些被時光浸潤的味道，比任何導航都更能指引歸人。想起《詩經》里"民以食為天"的樸拙，想起二十四孝中"滌親溺器"的赤誠——原來孝道從來不是高不可攀的道德碑，而是青瓷碗里的粉蒸肉，是歺盤里的青辣椒炒肉絲，是歸家時那句"多吃兩碗，你小時候吃四碗"的叮囑
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終于明白，對父母的孝悌之心，正是家國情懷的根脈。當我們能從母親切肉絲的專注里看見匠心，從她腌老臘肉的講究中懂得堅守，便知曉了何為認真生活，何為不負歲月。正如母親總說"做菜如做人，要實實在在"，這份對食材的敬畏、對家人的用心，終將化作對土地、對家國的熱愛
離開時，她總要送我到電梯口。 夜里她只穿件薄毛衣，銀發被穿堂風撩起，卻固執地看著我按亮樓層鍵。電梯門合上的剎那，我透過縫隙看見她的身影逐漸縮小，門框里的光把她的輪廓切成薄脆的金邊——她總說"看著電梯上去，我心里才踏實"。有次我偷偷從樓梯間折返，發現她仍站在原地，背影像株被歲月折彎的稻穗，正對著電梯顯示屏上跳動的數字出神
出門注意點，保重身體，她的叮囑像枚溫熱的石子，年年墜在我心湖。此刻電梯上升的輕微顛簸中，老屋里的燈光、餐桌上的熱湯、還有她目送時微彎的脊背，都在暮色里釀成了酒。忽然想起小時候學背《孝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字句曾讓我困惑，此刻卻忽然懂得——我們的生命，原是父母用目光織就的風箏線，無論飛多高多遠，那端永遠系著人間最暖的燈火。

25.4海平于欣都龍城2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