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敘事 || 福洞村記
1984年的秋天,我站在芙蓉寺盧塅中學的操場上,聽著老師宣布去福洞村暗坡里撿茶籽的消息,心里十分高興。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福洞”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一片幽深的樹林和崎嶇的山路。那時我才十五歲,背著奶奶縫制的布書包,揣著鋁制飯盒,和同學們踩著晨露出發(fā)。
我們從李家塅大屋那里開始爬山,爬到相思山頂后再下山,下到了半山腰就到我們撿茶籽的目的地了。暗坡里位于福洞村的邊緣,山勢陡峭,茶樹高而又茂密。村民的土坯房集中在山腰,屋頂?shù)那嗤呱细仓√Γ瑹焽枥镲h出幾縷炊煙。我們借了村頭李嬸家的灶臺熱飯,她見我們飯盒里只有咸菜和米飯,轉(zhuǎn)身從菜園摘了一把青椒,又切了半塊臘肉,鍋里“滋啦”一聲響,香氣頓時溢滿整個灶房。
“細伢子長身體,要多吃點!”她笑著往我們碗里夾菜。那時的福洞村,于我而言是山間的一碗熱飯,是村民粗糙手掌傳遞的暖意。
返程時,夕陽將山影拉長,茶籽沉甸甸地壓著背簍,腳底沾滿紅泥。有同學指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問:“那是什么地方?”帶隊的老師答:“相思山的眉毛尖,福洞村就在它的南麓。”我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山色蒼茫,恍若藏著無數(shù)未解的故事。
許多年后,當我翻閱縣志,才知福洞村的厚重遠不止于一片茶林。這座湘北邊陲的村落,與湖北通城縣僅一山之隔,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村東北的柞樹咀古橋,建于光緒十四年,麻石拱券橫跨溪流,橋面斑駁的鑿痕中沉淀著百余年風雨。村支書胡東華曾告訴我,這橋是鄉(xiāng)紳李瑞南募捐所建,橋下溪水湍急時,如碧玉環(huán)中穿行,橋身則似蒼龍臥波。
更令人震撼的是黃旗坳的青龍關。那日隨胡書記探訪,車行至山腰,忽見一道麻石壘砌的關墻殘跡,如巨獸脊骨般匍匐于湘鄂交界。關隘始建于明萬歷年間,清咸豐時重修,門楣雖坍,門檻石臼猶存。胡書記撫著關墻說:“戰(zhàn)亂年月,這里一閉門,便是生死界。”我想起村中老人萬振英,那位“八百壯士”中的幸存者。1937年淞滬會戰(zhàn),他死守四行倉庫,背部嵌著彈片寫下遺書:“國難當頭,豈能避之……”他的故事,與青龍關的斷壁殘垣遙相呼應,成為福洞人血脈中不滅的剛毅。
(青龍關)
福洞村的傳說,是山民與自然共生的寓言。爛船坡上,大禹治水的木船腐朽成泥,卻讓村民世代銘記疏導洪水的智慧;獅子巖下的碗盞筲箕石,曾慷慨借出金碗玉匙,卻因一次失信永閉神恩。這些故事被老人口口相傳,讓后輩們生出許多的遐想。
初中畢業(yè)那年,我曾隨楊林村的曾書同學徒步上相思山。他指著半山腰兩塊巨石道,他也這么說:“這是箕石和碗盞石,早年間誰家辦紅白事,焚香一拜便能借得餐具。”我蹲下身細看,石縫間野草蔓生,仿佛神明早已隱入塵煙。曾書又帶我去尋“黃巢插旗石”,只見一方巨巖上碗口粗的石孔空空如也,卻讓人遐想千年前義旗獵獵、殺聲震天的場景。
那日下山時,亂石坡上的杜鵑花開得正艷,紅如血,艷如霞。曾書嘆道:“這山里的石頭會說話,只是如今聽得懂的人少了。”
再訪福洞村,已是三十年后。昔日的土路變成了水泥道,村口立著“縣級文明村”的牌匾。胡東華書記的辦公室墻上掛滿獎狀。“脫貧攻堅優(yōu)秀個人”“鄉(xiāng)村振興帶頭人”。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身患重疾卻笑聲洪亮:“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拼幾年!”
他帶我參觀油茶基地,兩千余畝油茶樹沿山勢起伏,綠浪接天。貧困戶老萬正在修剪枝葉,見到胡書記便咧嘴笑:“去年光賣茶油就賺了三萬!”曾經(jīng)的荒坡,如今成了“綠色銀行”。艾草田里,幾名婦女彎腰收割,麻利地將草藥捆扎裝車。“公司+農(nóng)戶”的模式,讓山貨直通城市藥廠。胡書記說:“脫貧不能光靠給錢,得讓鄉(xiāng)親們自己長本事!”
更讓我觸動的是村里的“微信賣貨群”,駐村書記李勇的手機響個不停,他說:“今天又訂出去兩頭土豬、五十只土雞!”他打開后備箱,塞滿干筍、黃精和臘肉,“這些都是幫村民代賣的,我順路捎去縣城。”胡書記在一旁補充:“以前好東西爛在山里,現(xiàn)在手機一點,全國都能買!”
第三次離開福洞村時,我特意繞道暗坡里。當年的李嬸早已過世,她的孫子在村文化廣場打籃球,身后是新建的太陽能路燈和自來水塔。茶林仍在,但撿茶籽的孩子換了一茬又一茬。胡書記說,村里正規(guī)劃鄉(xiāng)村旅游,想重修青龍關、復原古民居,“到時候你再來,看看咱們的民宿和登山步道!”
福洞村多姓萬,村人常說:“萬姓是相思山的老藤,枝葉雖散四方,根須總連著這片土。”此話不虛。萬姓子孫或以筆為犁深耕學問,或持槍衛(wèi)國守護山河,或為民請命奔走基層,他們的身影如星子散落九州,卻始終映照著故鄉(xiāng)的明月。
萬中池生于1932年的福洞村,他少年時踩過十里泥濘去鎮(zhèn)上求學,油燈下謄寫的課本泛著山茶油的香。1950年,他踏入瀏陽市稅務局,從基層科員一路擢升,終任黨組成員、工會主席。在計劃經(jīng)濟的浪潮中,他似老農(nóng)般精打細算,既為國庫“守倉”,亦為職工謀福。
1941年出生的萬團九,是福洞村走出的“正處級泥腿子”。他任岳陽市人大秘書科科長時,辦公室抽屜里總備著一雙舊布鞋。下鄉(xiāng)調(diào)研,他必換鞋步行,田壟間聽農(nóng)人訴旱澇,屋檐下記寡婦求低保。任機關黨委書記期間,他推動“黨員聯(lián)戶”制度,讓干部與貧困戶結“窮親”。退休后,他捐出積蓄修葺村小,教室黑板上方掛著他手書的橫幅:“吃百姓飯,穿百姓衣,莫道百姓可欺。”
1959年,萬向東在福洞村的油茶花季出生。八十年代,他負笈南下,終成中山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執(zhí)掌社區(qū)與勞動研究中心。他的研究從不困于書齋,廣州城中村的農(nóng)民工棚戶、流水線女工的夜班實錄、城市化進程中失地農(nóng)民的嘆息,皆化作他筆下的學術經(jīng)緯。
1963年出生的萬三星18歲入伍,從武警廣東總隊梅州支隊的青澀士兵,一路淬煉為天津市消防總隊政治部主任(副師級)。2003年湛江化工廠爆燃,他率隊沖入火場,頭盔被高溫灼得變形;2015年天津港特大火災,他協(xié)調(diào)三省救援力量,七天七夜未合眼。2017年轉(zhuǎn)業(yè)至廣東省農(nóng)業(yè)廳,他笑言:“前半生赴湯蹈火,后半生愿為鄉(xiāng)土添一把溫熱的灶火。”
萬一龍是我的中學同窗,讀書的時候非常內(nèi)向,誰能料想,這個福洞片長大的少年,日后會成為科倫制藥總廠質(zhì)檢總監(jiān)?去年重逢,他帶我參觀實驗室,指尖掠過精密儀器,忽然感慨:“咱山里人采藥講究‘看、聞、嘗’,現(xiàn)在我用色譜儀、質(zhì)譜儀,做的還是同一件事,守住一味藥的良心。”他辦公室的案頭,擺著一罐福洞村的野茶,標簽上手書:“根在山中,質(zhì)在心頭。”
胡東華書記對我說:“這些走出去的人,是福洞的種子,也是福洞的風箏。”回望相思山,云霧依舊繚繞,卻多了幾分蓬勃之氣。如今的福洞村已與王塅村合并為相思山村。福洞村的變遷,恰似山澗溪流,既有古橋關隘的沉靜,又有扶貧攻堅的激越;既承載著大禹爛船、黃巢插旗的傳說,又書寫著胡東華、萬振英這般凡人的史詩。
故鄉(xiāng)何謂?我覺得是味蕾記住的一碗臘肉炒青椒,是耳畔回蕩的淞滬槍聲,是古橋麻石上的一朵苔花,更是無數(shù)人將一生碾作春泥,只為讓這片土地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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