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說
我在清華大學(xué)《癌癥與社會》通識課剛結(jié)束,今年期末作文題目是:“我身邊的生命故事”。最近我會陸續(xù)和大家分享同學(xué)們的優(yōu)秀作品。今天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場老人的無聲告別。
文 | 董欣悅
作為家里唯一的女孩,我的到來一度讓爺爺奶奶非常歡喜,那個時候他們年事已高,不方便照顧我長大,但每次去看望他們,他們都極盡所能哄我開心,用我媽的話講就是“把我寵上天去”。
爺爺奶奶雖然隨著年紀記性越發(fā)模糊,但我每次去探望他們時發(fā)生的趣事,他們都清楚記得,并時常提及。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狀態(tài)有一天會被打破,與其說是突然墜入崖底,倒更像是慢慢滑落,年邁失智,真的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大一的時候,有一天家里突然說爺爺進ICU了,因為摘山楂的時候摔倒,撞到了頭。我之前從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驚愕慌張中更多的懵住了,感覺像夢一樣,前兩天還在笑著通話的爺爺怎么突然就在鬼門關(guān)了呢。幸運的是,爺爺手術(shù)很順利,慢慢就出院了,我松了一口氣,以為這個經(jīng)歷便到此結(jié)束了,一切還會回到之前的樣子,卻不曾想,其實這段故事才剛剛開始,而且再也不可逆。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曾經(jīng)西交大的高材生爺爺有一天忽然變成一個小孩子。這樣的轉(zhuǎn)變倉促得讓每個人都猝不及防,又無比漫長得消磨著每個人都精疲力竭。
起初,他只是慢慢記不清人了。印象中清晰地保留著這樣一個片段,一次回家探望,爺爺突然問我你叫張...?又立即改口,王……?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聽不清,于是再問再問,一遍又一遍,我一遍又一遍努力告訴他,他依然不懂。
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攤出手掌,讓我寫,我一筆一劃地在他掌心寫著,他似懂非懂,又顯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噢噢噢,帶著一絲混著熟悉的陌生。我的嘴巴習(xí)慣性地笑著,眼睛卻感到模糊,唉他終究是連我也忘了。他開心地扭頭往前走,對我喊著“快來”,我匆匆跑到他跟前,他卻又顯出迷惑,又一遍一遍地問我“你叫什么?”
我感到一種從心底的無助與迷茫,如果親人沒有了記憶,他還是原來的那個爺爺嗎。
說實話我的內(nèi)心是想逃離的,但是我知道他其實最缺的就是陪伴,我們一直不在老家本就愧對于他們,現(xiàn)在好容易回來了,卻又本能地想要逃離。
爺爺要去拿報紙,我便跟著,轉(zhuǎn)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脫口喊了句“哥”,堂哥,他又胖了。之前我總覺得喊哥尷尬,但這一瞬間,我仿佛抓住一根稻草,久別重逢的感覺涌上心頭,有血緣果然不一樣啊。于是,看起來很順理成章的,我們要去看堂哥家的小侄女而準備離開,“不回去了直接走吧”,爺爺在柵欄遠遠的那邊扭頭茫然地看著我們,疑惑我們?yōu)楹尾辉俑希菢幼?,活像一個孤獨失落的孩子我突然有點難過,他嘴上仿佛說給我們聽但卻又像說給自己聽似的“明天再來明天再來”,其實我們都知道,明天不會再來了。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毅然地跟上來,說“我送你們”,低頭嘴角自然地上揚,那一瞬間,仿佛他又變回了曾經(jīng)那個熟悉的爺爺。
再后來,他慢慢失去理智,但還保留行動能力。像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到處亂跑,趁著奶奶不注意時跑出家門,走失在街頭;抗拒吃藥,別人喂藥時他會大打出手,力氣大的驚人;成日叫喊,絲毫不聽人說話,在家里鬧得不可開交。最開始大家當(dāng)他是小孩子,整日哄著,面對爺爺給出的種種反應(yīng),比如叫他名字時回答“嗯”,說吃飯時他會笑,大家都很開心,覺得看到了恢復(fù)的希望。時間久了,這希望便也逐漸淡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很殘忍,但也很現(xiàn)實,大家都要上班,實在沒辦法全天陪護在跟前,便找到一家條件很好的康護中心,送爺爺去修養(yǎng)兩天。爺爺奶奶都很滿意那里的環(huán)境,大家也松了口氣,說實話,我總隱隱約約為那“松了口氣”而有些愧疚,怎么可以這樣呢?我一遍遍責(zé)問自己,但又強迫自己停止思考,坦然接受現(xiàn)實。
照顧生病的老人,到底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孝”呢?我想了很久,但也不清楚標準答案。這期間,爺爺恢復(fù)得很不錯,但心智和行動能力還是不可抑制地衰退,大家滿心的希望隨著幾次進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而打斷,奶奶強烈要求回到家去,大家便請了護工時時照料。
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徹底什么都記不得了,不會說話,不能行動,終日躺在搖椅上。這時候,我突然有點懷念起他還能和我對話的階段,完全回到以前是不敢觸碰的妄想,但是回到上一個階段,卻也成為令人心痛的奢望。哪怕再有一次機會教他讀我的名字呢,哪怕再有一次機會陪他去拿報紙呢,可是什么都回不去了。
之前過年,大年三十總會住在爺爺奶奶家一起看春晚,那是難得的一家人團聚之時,爺爺和面,奶奶調(diào)餡,大家一起包餃子,平凡又很溫馨。但后來,大家越來越匆忙,急匆匆包完餃子,急匆匆吞咽完,然后挨個去照顧爺爺。
每次看到奶奶默默守在他身旁,我心里總是感慨萬千。之前,奶奶身體一直不好,腸癌、心臟病、糖尿病,一個接著一個,總是進醫(yī)院,爺爺本身是個急脾氣的人,但在奶奶面前,總是最溫柔的,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奶奶,擔(dān)心她受苦,害怕她受罪。
一次奶奶手術(shù)后要輸血,護士來問血袋時,突然發(fā)現(xiàn)血袋不見了,后來爺爺默默從衣服里拿出來,說是擔(dān)心血涼,一直放在肚子上給奶奶暖著,我們當(dāng)時都被逗笑了,笑著笑著也就哭了,結(jié)婚六十年的老夫老妻,從來沒說過“我愛你”,但卻從沒人懷疑過他們的真心。
命運總是戲劇般地發(fā)生轉(zhuǎn)折,這一次,換作爺爺躺在病床上,再沒人每天幫奶奶取牛奶,每天給她洗腳按摩,每天為她洗衣做飯,之前病弱的奶奶好像突然間變得十分硬朗,沒日沒夜地守在他身邊,擔(dān)心他餓不餓,痛不痛,哪怕再也沒有一句完整的回應(yīng)。爺爺最初手術(shù)從ICU出來時,蘇醒后測試神志,第一次執(zhí)筆寫的便是奶奶的名字,我和媽媽都流眼淚,奶奶卻沒有哭,像往日一樣罵他厚臉皮,爺爺沒生氣,笑得很開心。
老師課上問希望怎樣死去,我寫的是希望不給家人添負擔(dān),也希望家人能記得曾經(jīng)美好的回憶,但如果作為家人,這一選擇實在太過痛苦,我每次都努力逃避親人去世的話題,不敢想象到時的場景。如果從理性角度出發(fā),爺爺早已和我們道別,沒有了記憶和心智,哲學(xué)層面“I think”的主體“I”便已不在了。但是從人文角度出發(fā),哪怕他沒有了心智,哪怕他現(xiàn)在只是一具會吃飯睡覺的生命體,他依然是我的爺爺,父親的爸爸,奶奶的丈夫,這份情感羈絆讓我們注定不會習(xí)慣離別。我們只是學(xué)會把告別拆解成無數(shù)個瞬間:當(dāng)他還能記得名字時,當(dāng)他還能貪玩闖禍時,當(dāng)某個清晨他忽然凝視窗外太久太久。
我曾為爺爺不記得我的事情而十分低落,直到一個朋友說“沒事你還記得他就行”,確乎如此,爺爺丟失的記憶,我們不會忘記,并將帶著那份鮮活,一直走下去,那些被醫(yī)學(xué)判定消逝的,正在我們的骨血里重新破土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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