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
《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
伊塔洛·卡爾維諾 著
譯林出版社
我屬于人類的一部分,從整個星球來看,這一部分是屬于少數的,但是在我們的社會中算是大多數。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守護著這個由水平線組成的特殊世界,在這里,辭藻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在這里,每一句話、每一個段落都各司其職:這個世界可以比文字世界蘊含更加豐富,但是要想待在這個世界內部需要一些特殊的調整。當我離開文字世界為在另一個世界的內部找尋我的一席之地時,對于我來說,這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新生所帶來的創傷,這是塑造夾雜著復雜情感卻又淺顯易懂的現實,這是為面對突發事件不受傷害而選擇的一項戰略性措施。我們稱之為“世界”,它是由三種維度、五種感官組成,在這里數十億同胞共聚一堂。
我們進入不同生活的特殊儀式伴隨著這種新生。
譬如說,因為我患有近視,讀書時不戴眼鏡,這個儀式就是給自己戴上眼鏡,然而對于很多患有老花眼的人來說,恰恰相反,閱讀時往往是摘下眼鏡。
每一種儀式的轉變都隨之會帶來心態的變化,當我在讀書時,一字一句我都不會遺漏,至少要能夠理解它的文學含義。我總是喜歡對那些我讀過的內容作些評論,那是真實的還是捏造的,正確的還是錯誤的,討人喜歡的還是令人厭惡的。然而在尋常生活中,不管是最普遍的還是最平淡無奇的,總有數不勝數的情況超出我的理解范圍。面對這些情景,我常常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我的想法,對此我寧愿選擇緘默不作評價。
當我等待著非文字世界在我眼前愈加清晰明朗時,總是有那么一頁讓人感覺可以沉浸其中、觸手可得,每每此時,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回到那一頁,即使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當我自己的幻想可以掌控那一切時,我會感到心滿意足。
本文配圖:電影《美好的一年》
在我年輕時,我幻想著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交替著綻放光彩,生活中和閱讀中的經歷以一些方式互相補充,生活中的一點進步也能在文字世界中找到相應的成長。如今我可以說自己對文字世界的了解比以往多了許多。書中內容四溢,卻止步在書頁四周的空白處。然而,我周遭的這個世界卻從未停止過令我感到震驚、驚嚇和暈頭轉向的腳步。我見證了我生活當中,在這個廣闊的世界和社會中的諸多變化,也有一些是我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然而,我無法預知自己和所認識之人的事情,更別提整個人類的未來了。我無法預知社會、城市或者民族將來的關系,會有什么類型的和平或戰爭;無法預知錢幣將有什么含義,哪些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東西會消失,又有哪些新的東西會出現;無法預知將來的人們會使用何種交通和機械工具,海洋河流、動物和植物的未來又是什么。我很清楚,我和那些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家們是共同分享這種無知的,而他們則表現出對這一切全然了解。但是,這種不是孤單一人而是共同分享,卻沒有給我絲毫安慰。
能給我安慰的是,文學總是比其他學科更能讓人明白一些東西,但這使我想起古代的學者們視書本為智慧的殿堂,而在今天,智慧的這個想法是多么遙不可及。
在這里,我想你們會想要問我:“如果你說的真實的世界就在紙質文字中,你在其中過得怡然自得,那你為什么要離開呢?為什么你想要在這個廣闊無垠,而你又無法掌控的世界中探險呢?”答案很簡單:為了寫作,因為我是一名作家。人們對我的期待往往是我觀察四周、捕捉一閃而過的畫面,然后回到書桌繼續我寫作的工作。要想使得我的文字工廠重新運作,我必須從非文字世界中汲取新的燃料。
我們努力嘗試著更好地看待事物。事情真的就是如此嗎?當今社會主流的哲學流派如是回答:不,這一切當中沒有任何東西是真實的。兩種截然相反的哲學思想往往一起折磨著作家的思想。其中一個說:“世界并不存在,只存在語言。”而另一個說:“共同的語言沒有任何意義,世界是無法用文字表達的。”
根據前者,語言的厚度是屹立于一個陰影塑造的世界之上的;而后者認為,世界就像默不作聲的獅身人面像,矗立在如隨風飄來的沙子一樣的語言組成的沙漠之上。在近二十五年間,前者的思潮在巴黎確立了其主要根源,而后者是在20世紀初從維也納開始傳播,幾經輪回,近年來在意大利也流行起來。這兩種哲學思想都有著穩固的理論,都給作家們帶來挑戰:前者要求語言的使用只需要符合自身規則,而后者要求語言的使用能夠對抗世界的無聲。對于我來說,它們都富有各自的魅力和影響,也就是說,我不會追求其中任何一個,也不相信任何一個。那么我到底相信什么呢?
我們一起來看看是否能夠從這個艱難的處境中得到一些益處。首先,如果我們覺得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如此不相容,那是因為我們對于文字世界有著清晰的認識:
我們一刻都不能忘記,這個世界是由文字構成的,我們根據自身的語言策略,根據組織含義和含義之間關系的特殊系統來使用這些文字。我們知道,當人們在講一個故事時(不管是哲學隨筆、股份有限公司的預算還是菜譜,幾乎所有的書面文章都在講故事),人們把這個故事放在一個程序中運轉,就像任何一個其他的故事一樣在類似的程序中運行。
這就是一大進步:現在我們有能力避免許多語言學和非語言學之間的混淆,這樣一來,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認兩個世界之間的關系。
現在剩下的工作就是做一次復查,驗證一下外部世界一直存在,而不是依托于文字,而且它在某種程度上無法化為文字沒有語言、沒有文字可以去將這個世界耗盡。
當我放下書中的文字,徜徉在外部世界時,期待著收獲心中真正富有意義的一份沉靜,足矣。那么實現這一愿望的方法在哪里呢?
為了與外部世界聯系,有些人覺得每天早上買份報紙就夠了,我沒有那么幼稚,我知道,從報紙上能獲取的僅僅是他人對世界的解讀,或者由機器在漫天的事件中篩選出所謂的“新聞”。
其他人,為了不局限于文字世界,選擇打開電視。但是我知道,所有的圖像,包括現場的轉播,也都屬于被重新構造的東西,無異于報紙上的內容。于是,不買報紙、不看電視,我就僅限于出門溜達溜達。
城市道路上的每一樣東西在同樣的環境下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所看見的這個世界,通常被大家認知的那個“世界”,大部分區域都被文字占領、統治,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由各類話題制成的痂皮。我們生活中的事情在發生之前就已經被分類、被評價和被評論。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個在開始存在之前就已經被解讀的世界中。
不僅僅是我們能看見的,我們自己的眼神中也充滿著書面語言。隨著時代的變遷,閱讀的習慣將“智人”轉變成為“閱讀人”,這并不代表后者比前者更有智慧。古時不讀書的人能夠看見、聽見許多我們現在已經無法感知的東西,比如野獸在風雨欲來時留下的痕跡,通過樹木的陰影來判斷白天的時間,通過星星在地平線上的高度來確認晚間的時間。至于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毫無疑問,他們是遠超于我們的。
提到這一點,最好澄清一下,我講這些不是為了復辟舊石器時代的部落文化,提倡文盲,只是我為我們所喪失的能力而感到遺憾,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得到的遠多于失去的。我努力地想要理解的是我們現在能做些什么。
我不得不提到我所遇到的一些特殊的困難,作為意大利人在我和世界以及和語言的關系中所遇到的困難,作為一個總是折磨想要理解它的國家中的一名作家所遇到的困難。在意大利,常常發生著神秘的故事,人們每天都在討論、評論,但是往往無法找到一個結論:在這里,每個事件都隱藏著一個秘密的陰謀,一個一直存在的秘密;在這里,沒有一個故事可以完結,因為人們并不了解事情的起源,但是在開始與結束中間我們可以享受無盡的細節。意大利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國家,包括各種習俗和行為舉止:這些變化快到讓我們不知道我們該往哪個方向發展。每個新事物的消失都伴隨著一堆的抱怨,離不開墮落或者災難,或者是伴隨著我們與生俱來的隨遇而安和生存技能。
因此,那些我們可以講述的故事所具有的特征,一方面是對未知事物的感知,另一方面需要一些創作,需要以嚴謹、和諧和幾何學來繪制輪廓;這個就是我們來應對腳下流沙的方式。
至于語言,它已經受到一種瘟疫的襲擊。意大利語正漸漸變得愈發抽象、矯揉造作和模棱兩可。即使是最簡單的東西也從未得到直截了當的表達,人們越來越少用具體的名詞。首先受到該疫情影響的是政治家、官僚、知識分子,接著更加普及,在思想政治覺悟層面推廣到越來越多的民眾當中。作家的任務就是治療這場瘟疫,讓作家們以往寫作的根源——日常用語能夠存活下來,保護其不受感染。
總之,我認為我們意大利人是處在一個比較理想的環境之下的,有能力解決如今在撰寫對語言和整個世界思考的小說時所存在的困難。
在我們這個時代,在文化層面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國際趨勢,我們可以稱之為接近哲學和遠離文學,這推動著我們打破語言和概念的限制,讓我們看到世界是如何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好的,現在我嘗試著放空,在一路的風景中隨意觀察每一場文化歷程。會發生什么呢?
我們的生命旨在閱讀,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努力“閱讀”風景、草地和海面上的潮水。
這樣的安排不代表我們的眼睛只能本能地沿著水平線先從左向右看,然后再向左,再往下一點……(自然,我所說的固定視角是指閱讀西方書籍,日本人閱讀時眼睛采用垂直方向。)
閱讀與其說是一種眼部活動,不如說是連接眼睛和大腦的抽象活動,更好地說,是一種從抽象活動中具體化汲取的過程,比如辨認特殊的標記,我們會將我們所看到的分解成最小的元素,將其重新組合,發現其中的規律、差異、重復出現率、獨特性、可代替性、冗余等現象。
自從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就一直存在世界和書籍的對比。世界之書是用什么語言寫的呢?伽利略認為,這是一種具有完全嚴謹性的數學幾何語言。我們可以用這個方式閱讀今天的世界嗎?如果涉及極其遙遠的東西,如銀河、類星球體、超新星,答案也許是“可以的”。但是回歸到我們的日常生活,寫作無非就像是眾多語言的混合、布滿文字或者圖案雕刻的墻壁,上面有接二連三的文字、難以辨認也無法再次被書寫的羊皮紙、施維特斯的拼貼畫、字母的分類、混雜的引用、俚語術語、一閃而過的字符,就像在電腦上放映一樣。
我們努力達到的難道就是對這種世界之語的臨摹嗎?我們這個時代也造就了許多書寫大家:龐德、喬伊斯,或者是令人頭暈目眩的嘉達。他們總是擁有將每個細節都與世界內部聯系在一起的執念。
這種臨摹是一條正確的路嗎?我是從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的勢不兩立開始講起的。如果兩種語言都能夠融合,那我的論辯也就無法立足了。對于一名作家來講,真正的挑戰是利用一種看似縹緲,可以產生一種幻覺的語言,來解釋我們所處環境的錯綜復雜,就像卡夫卡那樣。
重塑語言和世界之間關系的第一步也許非常簡單,只要用心觀察任意一樣平凡日常的東西,然后詳細地將它描述,就好像它是世界上最新穎、最有趣的物品。
從這個時代的詩歌中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教益就是,將我們全部的精力、對于細節的追求放在一個也許離我們生活很遙遠的東西上,一件能夠形容我們的真實感、道德、自我的物品、植物或者動物。就像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仙客來,瑪麗安娜·穆爾和鵡螺,埃烏杰尼奧·蒙塔萊和鰻魚一樣。
在法國,自從弗朗西斯·蓬熱開始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如一小塊肥皂或者煤球等寫詩起,“事物的本身有什么?”這個問題就不斷地促進文學研究,代表人物有薩特和加繆,阿蘭·羅布-格里耶曾非常極端地描述過四分之一個西紅柿。但是我相信,最后一個單詞至今仍未被提到。近年來,在德國,彼得·漢德克完全以景色為基礎寫了一整本小說,在意大利,視覺取向也是我從一些新生代作家身上找到的共同元素。
我最新的一本書《帕洛瑪爾》中包含了一些描寫,我對于描寫的興趣也是由于這部作品。我努力讓我的描寫能夠形成一個故事,盡管都是描寫。在我的每一部短篇當中,每個主人公的所想都是以他的所見為基礎,而不相信任何其他渠道所得到的消息。我在寫這本書時的一個問題是,我從未做好人們所稱的“觀察者”這一身份。我的第一項工作就是集中注意力在某一事物上,然后描述它,我不是觀察者,于是最好是能夠同時完成這兩件事情。舉個例子,當我在動物園觀察鬣蜥的時候,如果我不立即寫下我所看到的,很快我就會忘記。
我必須承認,大部分已經寫好的或是現在在腦海中構思的書,寫作的開始階段我都覺得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作品。當我確信某一種類型的書完全超出我的藝術修養和技巧能力時,我就開始伏案寫作。
正是這樣才有了我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創作開始的時候,我會想到所有那些寫不出來的小說類型,然后我嘗試著寫作它們,喚起我心中十種不一樣的、假想出來的小說家的創作激情。
另外一本我正在寫的書講的是五種感官,為了表明當代人已經喪失了使用它們的能力。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問題是:我的嗅覺不靈敏,在聽覺方面也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我也不是個美食家,觸覺也不太精準,而且我還近視。在描述每種感官,表現感官的不同階段和變化差別時,我都很吃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夠成功做到,在這種情況下——之前也是一樣——我的目的不是寫一本書,也不是改變我自己,這只是當今人們的一項任務罷了。
你們會提出異議,說你們更加喜歡具有事實依據的真實經歷的書。我也同意。但是于我而言,寫作的動力總是和人們缺少的或者遺忘的東西緊緊相連。正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這種推動力,所以我似乎能在那些偉大作家身上體會到這種推動力,他們的聲音似乎來自一種絕對的體驗。他們傳達給我們的,與其說是獲得了真實的經歷,不如說是接近這種經歷的感覺。他們的秘密就是知道如何保持欲望的力量不被觸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寫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目的是讓這些東西能夠通過我們擁有在非文字世界存在的可能性。
當我的注意力從書寫的規矩轉移開來,去跟隨任何句子都無法包含和耗盡的、多變的復雜性時,我就感覺能夠進一步理解,在文字的另一面總有些東西想從沉默中走出來,通過語言來表達意義,就好像不斷敲擊著牢獄的圍墻,想要掙脫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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