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漣源這座城市,有著非同一般的不解之緣。
1938年的夏天,藍田古鎮在硝煙中醒來,漣水河畔的柳條蘸著晨霧書寫戰火里的詩行。國民政府教育部的公文穿越半個中國,落在湘中這片丘陵褶皺里——國立師范學院在此創立,如同一枚文化的火種,嵌進梅山文化的巖層。
祖父背著藍布包袱步入學堂時,錢鐘書先生正在“李園”的樟樹下批注《談藝錄》,墨香混著油印講義的氣息,成了《圍城》里方鴻漸顛沛流離的隱喻注腳。燒車御史謝振定的后人或許仍在某個巷口賣著燈芯糕,而湘軍將領宅邸的飛檐下,瑯瑯書聲正穿透重重烽火。
1979年的秋天,陽光格外慷慨,它把光鍍在漣源一中斑駁的磚墻上。父親攥著婁底師專的錄取通知書,站在國立師范舊址的門楣下,恍若看見祖父泛黃的線裝書在圖書館積灰的木架上顫動。
文革十年的鋤頭磨糙了父親的掌心,卻在翻開《高等數學》時觸到文明的紋路。教學樓后的老槐樹記得,那些趁著月色補課的知青,如何把函數符號種進龜裂的田壟,讓導數在微分方程里開出矢車菊。
2007年的冬天,我背著行囊來到漣源工作,暮色的光明山上亮起點點燈火。這座把楚湘古韻釀進三甲葡萄酒里的小城,用街角蒸騰的蒿子粑熱氣,把異鄉人的根須,悄悄纏進了紅砂巖壘砌的古墻。
晨霧未散時,漣源總愛將黛青色的山巒裹進紗衣里。瀟湘的風從雪峰山脈拐了個彎,攜著水汽掠過藍田古鎮的飛檐,將六百年的青磚黛瓦浸潤得愈發溫潤。這座棲居在湖南幾何中心的小城,像一枚被歲月摩挲的古玉,山是骨骼,水是血脈,故事則藏在每道褶皺里,待有心人輕輕叩響。
若將漣源比作一卷攤開的冊頁,湄江必是濃墨重彩的第一筆。三道巖門如巨掌劈開天地,赭紅色的丹霞石壁倒映在碧水中,恍若仙人遺落的朱砂筆。乘舟穿過仙人府洞窟,鐘乳石垂落成簾,水珠滴答聲里藏著地質運動億萬年的密語。而夏日的塞海湖是另一種脾性,陽光在湖面撒下碎銀,穿漢服的少女提著裙裾踏過石階,衣袂拂過巖壁時,仿佛與《千里江山圖》中的樵夫漁父打了個照面。
向西數十里,龍山在云霧中起伏。這座被藥王孫思邈點化過的山脈,用滿山蒼翠熬煮著時光。春采黃精,秋拾杜仲,采藥人的竹簍里盛著《千金方》的殘頁。行至岳坪峰,藥王殿的銅鈴被風撞響,焚香與松濤交織的剎那,龍山老臘肉正于陶罐中咕嘟作響——肥瘦相間的臘肉吸飽了山椒的烈性,恰似這山間草木,粗糲中藏著醇厚。
楊市鎮的湘軍故居群,是漣源遞給歷史的名帖。飛檐如劍,馬頭墻似盾,五十余座晚清宅院在稻田盡頭列陣。推開德厚堂的雕花木門,麒麟與戰馬的紋飾仍在梁上嘶鳴,當年湘軍將領策馬出瀟湘的蹄聲,早已化作檐角銅鈴的余顫。那些被縣志鐫刻的名字:李續賓、劉騰鴻、劉岳昭……他們的鎧甲銹在展覽館的玻璃柜中,而魂魄仍游蕩在湘中丘陵的暮色里,與曬辣椒的老農共享同一輪落日。
更厚重的墨香,自然是沉淀在了藍田古鎮中。錢鐘書先生筆下的《圍城》里,方鴻漸的困頓與蘇文紈的傲氣,或許正源自藍田某個月夜窗欞外的市井喧嚷。漣源一中的圍城詩詞碑廊下,少年誦讀聲與舊時書頁沙沙作響,讓人分不清是樟樹搖影,還是歷史在低語。
小城的煙火氣,總愛在清晨的菜市場中鋪陳。珠梅土雞在竹籠里昂首挺胸,羽毛泛著油亮的光;富田橋豆腐攤前,老板娘用杉木勺輕點豆漿,凝脂般的豆花便在白紗中顯出輪廓,恰似晨霧被陽光收攏的模樣;河對面的藍溪橋面館,已經開了50年,食客們吸溜面條的聲響,是比任何民謠更生動的晨曲。
秋收后的曬場是另一幅畫卷。辣椒串從屋檐垂到石階,玉米棒在竹匾里鋪成黃金海,老嫗彎腰撿拾豆角的姿勢,與三十年前毫無二致。忽然有湘劇的高腔刺破晴空,《醉打山門》的鑼鼓點驚飛了偷食的麻雀,戲臺上花臉將軍的髯口翻飛,恍惚間竟與湘軍老宅前的門神畫像重疊。
暮色低垂時,漣源總愛將星河盛進江中。沒有霓虹爭輝的夜,月光能照見最本真的模樣:龍山腳下的篝火旁,游客學著用古法煨“帶皮牛肉”;古鎮茶館里,老人們正講到曾國藩在楊市招募鄉勇;而某個亮燈的窗口,外鄉人在《圍城》扉頁寫下:“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就是漣源,它早已把湘軍的鐵骨鑄入魂魄,將文人的墨硯研作春水,游子的行囊輕輕一抖,草木便落下故土的暗語。你若來,且慢些走——湄江的漣漪要一篙一篙數,龍山的云霧需一葉一葉采,而藍田的月光,非得用半生來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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