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云南,科技小院博士后張順濤開小三輪車帶學生去田間。趙渝/攝
晚上10點多,從北京出發的記者團終于到達位于蒼山下、洱海邊的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大理市灣橋鎮古生村。整個村莊已隱入黑夜里。
洱海是大理人的“母親湖”,被譽為“高原明珠”,然而長期以來飽受污染。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到訪古生村,叮囑“一定要把洱海保護好”。
當地政府以“斷腕”的決心加以治理,收效明顯,但在一些方面仍力有不逮。2021年年底,科技小院發起人、中國農業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張福鎖應大理白族自治州委書記楊國宗邀請,在古生村開辟“新戰場”——中國農業大學與云南農業大學等全國約50家科教單位、企業一起搭建科技小院集群,打響“洱海科技大會戰”。
科技小院如何“爆改”古生村?今年五四青年節前夕,在習近平總書記給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學生回信兩周年之際,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來到這個熱播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中“有風的地方”,實地探訪。
2022年10月,云南,郭世偉教授和科技小院學生譚丹在稻田間測產。趙渝/攝
三輪車“狂飆”追污染,氮磷含量現“拐點”
清晨,走上洱海生態廊道,遠處層云交疊跌落蒼山,陽光穿云而過灑向洱海。微風掃過湖面,卷著水汽流向村莊。近處一排排白族院子,青磚黛瓦、粉墻畫壁,安靜地佇立在鳥語花香里。
忽然,兩輛紅色電動小三輪車打破了寧靜。開車的科技小院學生把記者和鐵鍬一起裝進后斗,掠過碩大的棕櫚樹葉,往村里駛去,駛進他們的故事里……
2022年夏季的一天,夜里12點左右,終于等到了暴雨。科技小院學生、中國農業大學研究生申其昆和師弟立刻抓起采樣瓶、披上雨衣沖進雨幕。他們要追上從農田和村莊沖刷下來的雨水,好檢測污染從何而來。申其昆在洱海生態廊道下水取樣,突然一束光打到臉上,只聽有人喝止:“干啥的!”
原來是洱海執法大隊,他們誤將兩名取水樣的學生當成了偷魚賊。
這個烏龍事件,如今已成為洱海科技大會戰的經典注腳。當時的洱海正經歷治理陣痛。當地雖已騰退1806戶居民打造了129公里環湖生態廊道,建成了綿延數千公里的排污管網,禁種了大蒜等高污染風險作物,但水質仍不理想。因此科技小院到此的第一戰,就是“洱海水質保衛戰”——選取4.8平方公里作為試驗區“解剖麻雀”,為洱海全流域2565平方公里的保護和發展探新路。
科技小院自2009年發起,以師生長期駐扎在田間地頭解民生、治學問見長。學生們習慣駕駛小三輪車在地里迎風開道,但連張福鎖都沒想到,這小三輪車后來竟開到了洱海邊。
張福鎖這個種地大咖,一開始也搞不明白水里的事兒:從蒼山流下來的清泉,怎就成了入湖的禍水?污染源到底在哪兒?
他在村里踱步到刻有“一定要把洱海保護好”字樣的石碑旁,盯住入湖水流,靈光乍現:何不從入湖口溯流而上,把水“截”成幾段監測看看?
申其昆在北京師范大學幾位老師的帶領下踏勘水系,發現古生村有6個入湖口,從入湖口倒追到蒼山腳下,就形成了大約4.8平方公里的古生片區研究區域。
在這個研究區域內,小院師生建立了“六縱七橫”監測網絡,涵蓋片區面源污染排放-輸移-入湖全過程。“六縱七橫”的交叉點,就是水質監測的取樣點。
大家猜測,暴雨沖刷可能是污染入湖的重要原因。為了進行精準監控,小院學生們開起小三輪車,沖進2022年的雨季。
“哪怕是在凌晨三四點下起暴雨,同學們也會馬上起來取樣。”科技小院學生李光達說。申其昆記得,有的女同學駕駛技術不太熟練,又著急出發,結果開三輪車撞到了墻上,還有人不小心翻到了稻田里。
古生村科技小院負責人、中國農業大學副教授金可默說,2022年的取水采樣工作投入了1700余人次,采集樣品3000多個。污染源終于被同學們追了出來——入湖污染約50%來自肥沃農田,另外約50%則源于村莊。
謎題破解后,2023年5月,科技小院面源污染防治工程全面啟動。金可默介紹,通過精準施肥管理、退水凈化處理、生態濕地修復“三道防線”,試驗區當年即攔截污水32.1萬立方米,入湖氮磷總量銳減22.7%和30.8%——古生村入湖水流氮磷含量曲線迎來新的“拐點”,洱海污染治理有了新思路。
采訪期間,古生村又下了幾場雨,但新一代小院學生已經用上了企業贊助的自動采樣設備。當年追雨取水的小三輪車靜靜停在院里,只待天晴后載著同學們把水樣取回。
2025年4月,云南,張福鎖院士(左一)和科技小院老師同學在油菜田勘查。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茜/攝
學生“減肥”謀增產,老農情愿跟著干
科技小院學生不僅開著小三輪車取水采樣,也開著它下地。2022年,云南大學研究生譚玉嬌初來乍到,就和村民老何打了一場“比賽”。
老何大名何利成,這位年近60歲的古生村村民記得,自己小時候洱海湖水的能見度可達六七米。數十年來,他眼見洱海變“油”、變“臭”。何利成響應政府號召,拆掉機動漁船,關停魚塘,又嘗試種蔬菜、搞民宿,現如今成立了大理市灣橋鎮利成勞務服務部,承包種植古生村流轉的部分土地。
譚玉嬌用約5畝水稻試驗田和何利成打賭——“減肥”能增產。何利成深表懷疑。
天公也不作美。2022年5月,連日低溫下的水稻秧苗受凍,“蹲”在田里久不分蘗。譚玉嬌第一次見識到高原水稻種植的殘酷現實。
一天早晨,譚玉嬌的師妹譚丹、杜雪麗到田里勘查,看到科技小院水稻組負責人、指導老師徐玖亮正蹲在地里對著秧苗發愁。
徐玖亮壓力大,因為和老何的這場較量背后,是一場關乎洱海命運的“綠色高值攻堅戰”。
徐玖亮說,以往種水稻,當地人一畝地一次性施兩三噸有機肥。而科技小院主張為保護洱海搞綠色種植,他們和企業聯合研發綠色智能化肥,每畝地前后總共只施約50公斤肥料。
“這么點兒化肥肯定不行!小孩子懂什么!”譚玉嬌經常遭到村民質疑。
每每遇到秧苗長勢不好,張福鎖就發動南京農業大學教授郭世偉、西南大學教授石孝均、四川省農科院研究員呂世華等來現場指導。
轉折發生在2022年秋天。在一眾專家的指導下,譚玉嬌的試驗田畝產達到743公斤——比老何的常規種植法增產約15%。從那以后,老何和村里人,信了科技小院。
2023年,科技小院水稻示范田面積在洱海流域推廣到2.2萬畝。轉眼又是一個秋天,譚玉嬌和師妹們前往離古生村不遠的喜洲古鎮示范田取樣測產——金黃色的稻田里,幾個女學生腳踩大水鞋、手持大剪刀剪麥穗,與身邊打卡拍照的游客格格不入。“但我心里可驕傲了!”譚玉嬌說。
完成測產后,大理州政府決定,2024年,洱海流域5.5萬畝稻田全部采用綠色生態種植模式。徐玖亮說,這牽扯到兩萬多個小農戶的生計。
“洱海人見過錢,但也越來越意識到綠水青山的分量。”金可默道出了這片土地的特殊性。
張福鎖很清楚,過去當地有些村民種大蒜,一畝地每年甚至能賺數萬元,禁種大蒜后收入銳減。因此他給“綠色高值攻堅戰”定了一個目標——要讓洱海人民的周年畝產值重回萬元。
老何算了算,去年地里水稻和馬鈴薯,或者水稻和油菜輪作,每畝地周年產值達到了1萬元左右。
但這還不是終點,小院學生的三輪車還開進了玉米地、萵苣地……金可默希望,畝產萬元的種植模式能夠惠及更多人。
2025年4月,云南,科技小院學生何敏燕、周渠給當地村民作民宿培訓。王開/攝
“廁所革命”興民宿,村里有了“CBD”
張福鎖對金可默說,如果科技小院不能幫農民賺到錢,就是失敗的。
而對于駐扎古生村的農學生,興農的任務顯得格外艱巨——本村許多農民為保護洱海已經不再種地,學生怎么幫村民致富?
科技小院學生、中國農業大學研究生王冬梅的老家在山東農村。2022年她來到古生村,看到整潔寬敞的白族風格院落大為驚喜——房子,正是“鄉村振興持久戰”的重要突破口。
王冬梅和師妹開著小三輪車在村里穿梭調研。240余戶人家走訪下來,她們發現這里的房子有不少房間空置。許多人出去討生計,“冷清”是這個村莊給王冬梅的第一印象。
為了引流,張福鎖將科技小院的例行暑期培訓,以及洱海科技大會戰的各類會議移至古生村。2022年夏天,300余名師生短租民宅,一下子為村子注入了活力。
王冬梅算了一筆賬:師生吃住都在租來的民宅里,一個半月的時間下來,每戶人家收入1萬-3萬元。
人氣還帶來了商機。古生村村中心那棵標志性的大榕樹下,原本只有寥寥幾家小餐館,同學們到來后,各種小吃攤兒支了起來。
“我們就說那兒是‘CBD’!”王冬梅笑著說。
村民嘗到甜頭,愿意跟著科技小院干。金可默對大家說,下次培訓還租房子,但對住宿有個新要求——房間需要有獨立衛生間。一些人家立刻開始改造廁所。
2023年年初,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熱播,其中男女主角騎馬散步的一處取景地,就在古生村廊橋附近。當年春節假期,古生村新改造的民宿住滿了慕名而來的游客。
“寒假回來我就發現村里到處都在裝修!”王冬梅說,“廁所革命”就此轟轟烈烈地自發展開了。
“他們發展得太快了!”金可默發現一些人的經營水平跟不上,怕出亂子。2024年,她又聯系了大理州財貿學校的師生,免費給村民辦民宿培訓班。
科技小院統計,古生村的商超、餐飲店數量從2022年的5家,發展到了現在的12家;民宿由3家,發展到了100余家。民宿極大地帶動了古生村旅游業態的發展,在2024年的旺季,村內一個月迎接游客可達1萬人次。
如今古生村的“CBD”,燒烤攤變成了燒烤店。街上還開著米線店、特色菜餐館、扎染店等,遇上人多的時候,汽車也得小心通行。
“烤五花肉、雞腳筋、金針菇……喜洲古鎮有的這兒也有。”王冬梅話里透著一股自豪:“以前我們去喜洲吃燒烤,現在就在這兒吃!”
看到大家從四面八方到古生村來建設家鄉,土生土長的白族姑娘何敏燕覺得自己更加“責無旁貸”。2024年,她考取了中國農業大學科技小院的研究生,把小院講授的內容,翻譯成白族話講解給村民聽。
何敏燕說,以前村里親戚覺得她是小孩子,不信她。后來大家的錢包一點點鼓起來,親戚朋友都來找她,說:“有好事兒想著我們啊!”
張福鎖說,科技小院找到了洱海農業綠色發展的區域轉型模式,下一步,要向全流域推廣這套技術體系,并且幫助當地探索如何高質量發展。
未來5到10年,他還希望科技小院的小三輪車,能夠拉著綠色高值、生態保護和鄉村振興的轉型發展模式,開到東北、華北以及黃淮等地區去。
經此一戰,張福鎖認為,中國還可以為全球的農業綠色轉型提供一個新方案。“過去我們叫research for development(從研究到發展),現在應該改成research in development(在發展中做研究)。”他的心得是,“必須到主戰場上去做綠色發展研究。”
本文轉自中國青年報(2025年05月12日 06版)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