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 文章探討二戰起始與結束的復雜性,分析德國人對戰爭的認知轉變,從1939年“波蘭戰役”到1945年5月8日投降。
戰后,東德自詡“歷史勝利者”,西德視之為“失敗日”,后轉為“解放日”。
如今,俄烏沖突和特朗普政策動搖西方秩序,宣告和平理念的破滅,80周年紀念標志一個時代的終結。
《南德意志報》作者: Herfried Münkler
精確界定戰爭的起止時間頗為棘手,尤其是當戰爭并非局限于某一地區,而是跨越全球多個戰場的沖突。在歐洲,第二次世界大戰以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為開端。然而,這場戰爭有其前奏:1938年春,奧地利被吞并;同年秋,捷克斯洛伐克的蘇臺德地區被占領;1939年春,“剩余捷克”被肢解。由于奧地利民眾熱烈歡迎德軍入境,捷克斯洛伐克未對領土割裂進行軍事抵抗,這三次邊界調整未被視為戰爭起點,而僅是希特勒對巴黎和平秩序的修正。
1939年9月初,大多數德國人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場世界大戰的開端。他們稱之為“波蘭戰役”,如同后來的“法國戰役”或對丹麥、挪威的占領。直到1941年底至1942年初,“俄羅斯戰役”在莫斯科受阻,希特勒對美國宣戰,德國人才逐漸意識到,他們已挑起一場全球沖突。斯大林格勒戰役和盟軍對德轟炸的開始,進一步改變了人們對戰爭的認知,德國人開始體會到與半個世界對抗的沉重代價。
1945年5月8日,戰爭正式結束。上校將軍約德爾(Jodl)于5月7日在蘭斯盟軍總部簽署投降書,元帥凱特爾(Keitel)于5月8日至9日夜在柏林-卡爾斯霍斯特向蘇聯重復這一儀式。然而,這一政治日期在普通人心中遠不如城市被占領或被俘的時刻深刻。對許多德國人而言,戰爭早在數周、數月甚至數年前便已結束。政治日期不過是歷史書中的標記,而非個人記憶的轉折點。隨著親歷者的老去或逝去,1945年5月8日逐漸成為不同個人戰爭終點的統一象征,取代了昔日鮮活的個體經歷。
在聯邦德國,5月8日長期被視為失敗之日
政治日期的意義因時代與視角而異,易被政治、社會及學者重新詮釋。東西德對5月8日的不同解讀便是明證。在東德,憑借紅軍推進和蘇聯勢力擴展至中歐,當局自詡為“歷史勝利者”。這一定位雖含義模糊,卻為軍事失利且承擔巨額賠償的東德提供了心理慰藉,或許也為其相對穩定作出貢獻。反觀西德,聯邦德國長期將5月8日視為失敗之日,象征無條件投降,并與《基本法》中的統一目標相連。
對某些政治群體而言,“失敗”還包含收復“東部失地”的愿望,挑戰雅爾塔會議和波茨坦會議確立的邊界。這種修正主義立場在西德初期占據主流,直到勃蘭特(Willy Brandt)的東方政策逐漸轉變局勢,這一政策曾引發激烈爭論。1985年,聯邦總統魏茨澤克(Richard von Weizs?cker)在戰爭結束40周年紀念上,首次將5月8日定義為“解放日”,顛覆了傳統認知。他強調,投降不僅意味著戰火熄滅,更標志著納粹政權及其對德國人日益加劇的恐怖統治的終結。
魏茨澤克的重新詮釋得以確立,原因多重。首先,那些為軍事成就自豪、佩戴勛章的老兵群體因年老退出政治舞臺,喪失話語主導權。其次,魏茨澤克本人作為前國防軍軍官,代表了戰爭一代的反思。此外,戰爭最后數月的士兵角色被重新審視:此前,他們在東線的抵抗被視為保護平民免受紅軍侵害;如今,人們逐漸認識到,“堅守前線”也延長了東部滅絕營的運作,為更多暴行提供了條件。拯救一部分人的同時,卻為另一部分人的屠殺創造了機會,昔日的榮光被陰影籠罩。
更重要的是,西德人對戰后秩序逐漸適應并融入其中。他們無意改變現狀,只求在物質或精神上進一步提升生活水平。西德孕育出后英雄主義一代,與東德形成鮮明對比。東德將幾乎所有活動冠以“戰斗”“英雄”之名,國民軍制服酷似舊國防軍,軍事閱兵成為政權展示的常態。1989年后,東德解體,大多數人追隨西德步伐,追求繁榮與對軍事的疏遠。
Herfried Münkler,柏林洪堡大學歷史系教授
二戰結束帶來前所未有的自由
二戰結束,特別是冷戰40年后,德國人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活自由。人們普遍期待這種狀態將永遠延續,甚至可能進一步改善。“以更少武器締造和平”的理念,預示著包括核武器在內的軍事裝備——作為二戰遺產——終將消失。人們相信,德國已從充滿戰爭的歷史中解放出來。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關于“歷史終結”的論述,宣稱東歐集團崩潰標志歷史終點,在德國引發強烈共鳴。這種觀念與二戰密切相關:一些人認為,歐洲人特別是德國人以兩次世界大戰的代價,換取了長期和平;另一些人堅信,德國從戰爭與破壞中汲取教訓,視戰爭為絕對禁忌;還有人確信,只要德國不訴諸武力,歐洲將永享和平。這種自我中心的和平主義獨樹一幟:只要自身和平,歐洲便無戰事。
然而,歐洲無盡和平的夢想已破滅。俄羅斯總統普京借鑒了德國當年的策略——通過調整邊界實現和平,卻最終導致災難——并加以運用:宣稱維護自身安全需調整邊界,援引歷史邊界合法化行動,聲稱保護他國境內本族群體,充分利用他國的和平意愿為擴張鋪路,期待通過談判讓侵占合法化,并蔑視被視為軟弱的民主國家。普京在與福克斯記者塔克·卡爾森(Tucker Carlson)的訪談中,明確提及二戰,稱若波蘭1939年8月順從德國割讓但澤走廊,便可避免戰爭。暗指若烏克蘭2022年初屈服于俄羅斯要求,俄烏沖突本可避免。當前,德俄對二戰的教訓截然相反:德國主張“永不戰”,俄羅斯則認為“戰爭可獲利”。自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并與俄羅斯談判以來,俄羅斯的算盤似乎正在實現,而德國的期望已然落空。
特朗普的影響尤為深遠。他在數月內瓦解了作為二戰成果的跨大西洋西方秩序。這一秩序以北美和歐洲(最初僅西歐和南歐,后擴展至中東歐)的政治經濟聯系為基礎,自戰后勝利聯盟分裂后,成為對抗蘇聯地緣戰略的支柱。蘇聯曾謀求將國家社會主義擴展至大西洋沿岸。西方以繁榮為基礎,政治上日益自由,政策受憲法約束,這種約束力源于對“法西斯時代”的反思,二戰結束標志其終結。1945年的意義曾無可爭議。
如今,西方已不復存在。在地緣戰略上,特朗普質疑北約的集體防御義務;在價值理念上,歐洲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部分甚至掌權,挑戰憲法約束與自由社會根基。自特朗普再次當選,民粹勢力愈發自信,西方在價值觀上碎片化,威權結構不再是可消除的瑕疵,而是與自由民主憲政并存的另一種模式。經濟上,特朗普的懲罰性關稅重創了西方的商品、服務、資本與信息循環。
跨大西洋西方如今更像一段記憶,而非政治實體。其瓦解標志著從1920-1930年代歐洲民主崩潰、戰爭、人道罪行及舊歐洲毀滅中汲取的經驗教訓的終結。80周年紀念與40周年截然不同,不再象征新時代的開啟,而是和平與繁榮時代的落幕。戰爭結束的意義不斷被重新詮釋,此次80周年以格外激進的方式改變了其內涵。?
信息出處
https://www.sueddeutsche.de/kultur/herfried-muenkler-80-jahre-kriegsende-nachkriegsordnung-frieden-weltkrieg-li.3226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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