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fēng)再次掠過檐角,羊皮襖子簌簌作響,仿佛有誰在耳邊輕聲說:“月兒,草原的星星,一直都在等你。”
咸陽宮的北風(fēng)卷著柳絮掠過飛檐時,羋月正靠在北窗下打盹。手中的羊皮襖子被風(fēng)掀起邊角,露出內(nèi)里那道焦黃色的燎痕,像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在春日的陽光里泛著陳舊的光。
值夜的老太監(jiān)王順垂手立在廊下,看著太后嘴角微微抽搐,知道她又夢見了三十年前的那場雪。
義渠王的血浸透了她月白色的中衣,在羊毛氈上洇出暗紅的花。他的手指還勾著她鬢角的發(fā)絲,像從前在草原上那樣,用帶著胡笳口音的秦語喚她“月兒”。
那時她剛滿四十,鬢角還沒生出白發(fā),而他的眼角已爬上細(xì)密的皺紋,笑起來像揉碎的羊皮地圖。
“把孩子...送回義渠...”他的喉間涌出血沫,沾在她胸前的玉佩上,那是他們長子滿月時,他親手用狼髀石磨成的。羋月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指甲掐進(jìn)他后背的皮肉里,仿佛這樣就能把即將消散的體溫永遠(yuǎn)烙在骨血里。
帳外傳來秦軍的馬蹄聲,她知道贏稷已經(jīng)帶著虎賁軍包圍了行帳,二十年前她親手教給兒子的兵法,此刻正用來絞殺她最愛的男人。
“太后,該用晚膳了。”小宮女綠枝捧著漆盤進(jìn)來,袖口沾著御膳房的椒香味。羋月倏地睜開眼,指尖還停留在皮襖的針腳上——那些歪歪扭扭的針腳,是她初到義渠時,他握著她的手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那時她總笑他一個草原漢子比繡娘還細(xì)致,他就把她按在氈帳里,用帶著奶香的胡麻酒灌她,說“我的月兒該穿天下最暖和的皮子”。
“換件衣裳吧太后,這件都磨出油光了。”綠枝多嘴了一句,說完便慌忙跪下。羋月卻沒生氣,指尖摩挲著焦痕輕笑:“你懂什么,這可比龍袍暖和。”那年在義渠王庭,篝火濺起的火星子燒著了皮襖下擺,他急得用口水去撲火,最后在她肩頭留下這塊焦印。
后來回咸陽時,她偷偷讓繡娘照著樣子補(bǔ),卻總也補(bǔ)不出那股子草原上的煙火氣。
暮色漫進(jìn)窗欞時,羋月忽然想起什么,從袖口摸出塊羊脂玉佩。玉佩邊緣磨得發(fā)亮,是兩個稚童牽著手的圖案——那是她和義渠王的雙胞胎兒子周歲時,她親手雕的。大的叫嬴芾,小的叫嬴悝,如今都已四十出頭,在咸陽城里各自封君。
可她總記得他們騎在義渠王脖子上笑鬧的樣子,父親的皮靴碾過草原的露水,孩子們的笑聲驚飛了棲息的鴻雁。
“太后,王上差人來問,明日祭天是否...”王順的話被她揮手打斷。贏稷如今早已不是當(dāng)年躲在她身后的少年,那日在行帳外,他親手遞來的鴆酒還帶著溫?zé)幔拖穸昵八趟談r掌心的溫度。
她知道兒子怕她心軟,怕義渠王的部族借著這三十年的情分顛覆秦國,可他不知道,當(dāng)她把鴆酒換成毒劍時,自己的心也跟著那道劍光碎成了齏粉。
更深露重時,羋月裹著皮襖往北邊城墻走。青磚縫里的青苔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的手指掐進(jìn)去,仿佛能觸到草原上濕潤的泥土。守夜的兵丁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太后又在數(shù)磚縫,嘴里念著只有草原的風(fēng)才能聽懂的胡話。
有回新兵蛋子好奇湊近,聽見她反反復(fù)復(fù)說著:“阿虎,你看那北斗星,還是朝著咱們義渠的方向...”
阿虎是義渠王的小名,只有她敢這么叫。那時他還是個在馬背上射箭的少年,第一次見到從秦國來的媵女羋月,一箭射落她鬢邊的玉簪,卻紅著臉用獸皮裹住她凍僵的腳。
他們在篝火旁跳胡旋舞,他的皮靴碾碎了多少朵格桑花;他們在黃河源頭飲馬,他的彎刀為她斬落過多少企圖冒犯的野狼。
直到那日,她接到秦王薨逝的急報,懷里抱著剛滿三歲的贏稷,看他在漫天風(fēng)雪里策馬追來,馬韁繩上還系著給孩子的虎頭靴。
“月兒,跟我回義渠吧。”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湖泊,映著她流淚的臉。可她知道,身后是秦國的十萬大軍,是贏稷即將繼承的王位,是她耗了二十年光陰織就的權(quán)力網(wǎng)。
她擦干眼淚,將虎頭靴塞進(jìn)他手里:“等稷兒穩(wěn)坐王位,我就去義渠找你。”那時她以為時間還長,長到足以讓她在秦國的權(quán)謀里殺出一條血路,長到能讓兩個國家在她的斡旋下和平共處。
可義渠王終究沒等到那一天。他每年秋天都會帶著皮毛和駿馬入秦,看著贏稷從青澀的少年長成威嚴(yán)的秦王,看著自己的兒子在咸陽城里學(xué)會說秦語、行周禮,卻再也不會用義渠話喊他“阿爸”。
終于在第三十個年頭,當(dāng)他看見秦軍的糧草源源不斷運(yùn)往隴西,當(dāng)他聽見羋月在朝堂上力主攻打義渠,他終于明白,那個在篝火旁唱胡歌的月兒,早已變成了秦國的宣太后。
“你騙了我三十年。”他最后一次走進(jìn)咸陽宮時,腰間沒帶彎刀,懷里卻抱著當(dāng)年那件被火燒過的皮襖。羋月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想起他們在義渠王庭的最后一夜,他曾說:“月兒,你我就像這皮襖上的焦痕,燒過了就再也補(bǔ)不全了。”
可她沒想到,他會在餞行宴上突然抱住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殺了我吧,這樣你的稷兒才能安心。”
城墻上的風(fēng)忽然轉(zhuǎn)了方向,帶著些許南邊的暖意。羋月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冰涼的羊脂玉貼著皮膚,像極了他當(dāng)年掌心的溫度。她想起送兩個兒子回義渠的那日,嬴芾抱著她的腿哭得發(fā)抖,嬴悝卻仰著小臉問:“阿娘,阿爸是不是去草原給我們打狼了?”
她沒敢回頭看他們的馬車遠(yuǎn)去,怕看見車簾后那抹熟悉的皮袍影子——那是她偷偷塞進(jìn)車?yán)锏模x渠王生前最愛的青狐裘。
“太后,夜深露重,回宮吧。”王順遞來暖爐,看見太后眼角的淚光在月光下晶瑩。羋月忽然輕笑,把皮襖又緊了緊:“王順啊,你說這咸陽的城墻,比義渠的雪山還冷嗎?”
老太監(jiān)低頭不語,他知道太后又在念著草原上的星星,念著那個會在她頭痛時用溫?zé)岬鸟R奶酒給她揉太陽穴的男人,念著那些被鮮血浸透卻又帶著奶香的日子。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羋月回到寢殿,看見案頭放著嬴芾送來的胡麻餅。餅子還帶著爐溫,撒著細(xì)碎的芝麻,像極了義渠王庭的味道。
她咬了一口,碎屑掉在皮襖上,忽然想起那年在草原,他騎馬追了百里為她摘的金露梅,花瓣落在她發(fā)間,他說:“月兒,等我們老了,就住在開滿金露梅的山坡上,每天數(shù)著羊群看星星。”
如今她老了,鬢角的白發(fā)比羊皮襖上的針腳還密,可那個說好要陪她數(shù)星星的人,卻永遠(yuǎn)留在了三十年前的冬夜。她摸著皮襖上的焦痕,忽然聽見窗外傳來雁鳴,是北歸的鴻雁。
它們會飛過義渠的草原,飛過那座沒有墳頭的山丘——她讓人把他的骨灰撒在了黃河源頭,這樣每到春水融化時,他就能順著河水回到故鄉(xiāng)。
“太后,該梳妝了。”綠枝捧著銅鏡進(jìn)來,鏡中映出羋月鬢角的白發(fā),和皮襖上那道永遠(yuǎn)醒目的焦痕。她忽然伸手拔下玉簪,任由銀白的發(fā)絲散落肩頭,像極了那年在義渠王庭,他為她解開發(fā)辮時,落在雪地上的月光。
“不用梳了,”她望著窗外漸亮的天空,嘴角勾起一絲苦澀的笑,“反正草原上的星星,從來不會在意人有沒有白頭發(fā)。”說完,她把皮襖緊緊裹在身上,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道早已冷卻的焦痕,留住那個永遠(yuǎn)停在三十年前的、帶著草原氣息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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