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熾燈管和機械裝置的控制下,舞臺被拉伸成了一塊長方形的超寬銀幕,翻轉的鏡面將空間擴張到半空,鏡面隱隱閃現坑坑洼洼的星體,以及晶瑩的微光,這里是浩瀚的宇宙。時空被打開了一個無限通往未知的缺口,像基弗的那幅《星空下裸睡的人》。如此簡單,又如此復雜,用極簡創造出詩意,讓形式和表演恰如其分。
奧利弗·諾曼德扮演哥哥菲利普,也扮演弟弟安德烈,此時的他是菲利普,也是安德烈,他是無數張藏在月之暗面的我們的臉,他和我們對視,我們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眼球,此刻也成為鏡面。天階夜色涼如水,他開始運動,首先是腿,有控制地緩慢抬起,接著是手臂,他的頭向左轉動,下墜,他躺在了地上,隨后向右翻滾。在佩珀爾幻象技術的加持下,高懸的鏡面反射出另一個他,脫離地面,飛向太空。伴隨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鏡像中的人擺脫了地心引力,開始在太空漫步。
《月球背面》劇照 攝影 王犁
這是舞臺劇《月球背面》的最后一幕,星光微閃,渴望彌漫,渴望什么?渴望匯入宇宙、消融自我嗎?還是允許失控,連接他人?在個體和血緣、國別和宇宙、私密和宏大間,在無數個夜晚所想起的令人黯然神傷的分離和靠近,持續不斷地生產關于疏離和溫情脈脈的敘事。
加拿大機器神劇團的《月球背面》,是今年上海靜安現代戲劇谷的首演劇目,它誕生于千禧年,已上演了25年。一個在臺上和臺下均被反復講述的故事,一人飾多角的獨角戲,展示了想象力如何通過作用舞臺,搭建精巧豐盈的感官裝置。
說它如詩,不單單是詩般優美的臺詞、充滿隱喻的道具,整部戲的結構就是詩的跳躍、留白及意象的轉換。舞臺裝置似一座暗藏玄機的魔方,人物移步換景,世界就別有洞天。幾條滑軌,若干屏風,一扇鏡面,反復組合,光影變幻,構建意識流的游戲。記憶和現實穿梭,舞臺的蒙太奇就此展開,這是導演羅伯特·勒帕吉狡黠的幻術。
于是你發現,滾筒洗衣機的圓形艙門,可以成為計時孤獨的鐘表、隱喻困局的金魚缸、飛機窗外的圓月、航天器的舷窗、母親的子宮、眼科室的內視鏡、CT掃描的入口……熨衣架翻倒折疊,瞬間變為桌子、健身器、手術床、荒野中的摩托,甚至童年等待手術的菲利普……翻轉的鏡面,幻化成銀幕、黑板、電梯、衣柜、天花板……而演員諾曼德,可以既是菲利普、安德烈,也是母親、醫生……
物品是通往另一個空間的通道,也是將時間折疊又鋪展的機關,斗轉星移,召喚記憶的黑洞。菲利普鉆進洗衣機,下一秒就漫游宇宙。它們從“一”開始,變化無窮,色彩斑斕,正如月球的正與反、陽與陰,持續流動,終又復“一”。這不單是魔法和表演的炫技——對感官意義上物質性“同構”的展演,向坐在劇場里的我,傳遞了一個隱秘的信息:我們是一個整體。
從一顆恒星內部的聚變,到一朵花的綻放,也許,它們共享著同一種元素。
鏡子與自戀
“在望遠鏡發明以前,在伽利略觀測月球以前,人們一直以為月球是一面大鏡子。而月球表面的山脈和海洋,則是地球上的山脈和海洋的鏡像。”
這是一個從自戀開始的故事,月亮作為地球的鏡子而存在,地球就像是希臘神話中顧影自憐的美少年納西索斯,想要通過月亮的反射,看到自己的榮耀和光輝,菲利普是一個40多歲了還未完成論文答辯的博士,他的課題試圖探討,人類對太空的探索不是因為好奇,而是源于自戀。于是,戲里自然產生了三組鏡像關系,分別是地球和月亮、美國和蘇聯、哥哥菲利普和弟弟安德烈。
美國和蘇聯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太空爭霸成為故事的背景音,它們的故事線并不重疊,但在情感基調處形成呼應,幾個關鍵時間點串聯起同頻共振的動線,從1961年蘇聯宇航員加加林成為第一個進入宇宙的人,到1966年蘇聯探測器成功著陸月球,再到1969年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乘坐“阿波羅11號”成功登月,最后1975年美蘇合作,飛船對接,實現第一次太空握手。
菲利普和安德烈是兩種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菲利普冥頑不化,生活潦倒,他業余做電話推銷員,一次打電話意外打到前女友家,曾經深愛的女人已嫁作貴人婦。他崇拜蘇聯航天員阿列克謝·列昂諾夫,那種兼具航天員和藝術家的身份讓他著迷,他看到時代在個體身上的碾壓,意識到列昂諾夫作為首位完成太空行走的人,雖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但歷史也只會把他當作“又一個失敗的俄羅斯人”。他看不慣自己身為LGBT人群的弟弟,認為他自大無知,貪圖享樂,毫無理想。
弟弟安德烈是光鮮亮麗的氣象預報員,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面對生活,他秉持與哥哥截然相反的輕松態度。比如,他認為應該把母親的遺產全部拍賣處理,而不是徒增煩贅,菲利普卻固執地要把一切保留,甚至包括一條叫做貝多芬的金魚,因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活物”。
隨著舞臺裝置的變化,記憶的褶皺也被層層打開,那場充斥著大量無實物表演的電梯戲,是兄弟情感癥結的外化。安德烈去搬母親的書架,電梯卡在了17樓,書架進退維谷,將電梯分割成兩個空間,象征美蘇爭霸的鐵幕。這個空間,也是兄弟倆童年空間的再現,在曾經共享的臥室,哥哥用書架與弟弟楚漢兩分。安德烈在電梯里重演了兒時的回憶,他越過書架,潛入哥哥的領地,翻閱他的物品,喝得酩酊大醉。而在菲利普的記憶里,他看到醉酒尿褲子的弟弟,將其捧在手里,“像一只濕漉漉的小鳥,在手中融化”,但下一秒,伴隨殘酷的臆想,他把安德烈直接扔進了洗衣機。他嫉妒他分走了母親的愛。
這是記憶的錯位,也是彼此間目光的失焦。到底誰在自戀?也許每個人都是愛的色盲。看劇的過程中,我頻繁想起薩曼莎·哈維的小說《軌道》,她用詩意的筆寫地球的自戀,她敘述人類文明的發展軌跡,或許就如同人的一生,“從孩童時期那種自以為是的‘小皇帝’心態,逐漸成長為意識到自身只是蕓蕓眾生的普通一員”,從不可一世的“地心說”,到清醒地認識到:“地球是離太陽第三近的那顆小小藍色的球體,太陽系在銀河系的郊外,銀河系在宇宙的郊外。”
這并非壞事,而是一種對世界萬物的重新打開,我們將會因此真正地看向他人,看見,會讓我們不再孤獨。因為這意味著,宇宙中將存在無數與我們相似的恒星系,以及無數與我們相似的行星體。
宇宙與臍帶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夜空中閃爍的星星是由同樣的物質構成的。仿佛我在這無限宇宙中扮演著某種角色,仿佛我自己就是浩瀚宇宙大腦中的一個微小念頭。”
如果我們能夠看到菲利普內心的恐懼,我們將會意識到,菲利普的憤世嫉俗,也許部分來自童年愛的缺失,來自和安德烈之間——如同美蘇對太空霸權的爭奪一樣,他們也在爭奪母親的愛。那個曾經孤援無助的小男孩,面對空寂無人的白墻,為自己因視力問題受到母親的重視而欣喜若狂。他懷揣著對母親雋永的愛,在那場夢幻縈繞 的懷念戲中,化身為了已故的母親。
連衣裙和細高跟鞋,旋轉,母親推著洗衣車,優雅地走來。她從洗衣機里取出宇航員玩偶——雙關著被菲利普扔進洗衣機的弟弟,這是個幻覺的重影,剛剛甩干的玩偶弱小、瘦縮,像初生的皺巴巴的嬰兒,他身上還殘留與滾筒洗衣機聯結的紐帶,這也是航天員連接宇宙飛船的紐帶,也是菲利普出生時連接母親子宮的臍帶。正是舞臺高光中的決定性時刻,母親扯斷臍帶,將菲利普抱在懷中,她輕柔地擺動雙臂,唱著溫馨的歌。
原來這才是菲利普一直以來的渴望,他內心深處真實的投影。回到宇宙,完全無壓力地漂浮,像漂浮在死海,也意味著回到母親的襁褓,通過臍帶交換空氣,在溫暖的羊水中自由游泳。他早在母親的子宮里,學會失重行走。當他還處在一片極致黑暗的荒蕪和緣起中時。當他還是一堆尚未成形的散漫物質,當他還只是細胞、血管、肌肉時。對宇宙的無限癡迷,只不過源自對這一回歸的無限執念。
于是漫游燦燦星河,想象宇宙的子宮,一顆原始的核,盤古手中的種子,清氣和濁氣彼此不分的混沌,孕育世間所有生物、微生物、物質、暗物質的吞吐一切的母體,或者原子聚焦在氫氦物質的熔爐中,最終勢不可擋地爆發出開天辟地的光和熱。
菲利普終于接受了母親自殺的事實,患有腎病的她,故意飲入大量的水,讓身體里的器官被淹死。形成對比的是,那條叫做貝多芬的魚,因失水而干涸,這發生在菲利普去莫斯科開會時。安德烈打電話給他,鼓足勇氣說了實話,菲利普第一次毫無防備地在弟弟前哭泣,說自己開會遲到,搞砸了一切,他終于學會了袒露脆弱,安德烈說搞砸了又怎樣,“生活給你檸檬,你就榨檸檬汁。”安德烈安安穩穩地接住了他。
也許探測月球的背面,就像探測記憶的暗箱,那件菲利普借以偽裝的充滿攻擊性的外衣,是在隱秘創傷包裹下的防御重重的身穿宇航服的玩偶。看見并接納彼此的傷口,讓昔日被隕石砸出的千瘡百孔重見天日,我們終于坦然直視花團錦簇的生活背后,密密麻麻的雜亂針腳。菲利普最終明白,他和安德烈是一體的,他們曾在同一個母親的子宮中游泳,共享著同一片星星的碎片,用同樣的呼吸制造光合作用。
那么死亡或分離,也顯得不再可怕。
因為如果我們身體里的某些碎片曾經屬于星星,那么當我們腐爛氧化,重新進入循環,經歷了大氣蒸騰,甘霖普降,潤入泥土,成為礦巖,再等待幾億年,待一次運行偏航,軌道交會,遭遇一顆小行星的撞擊,等待我們逸出地球,將會重新變回兩顆彼此陪伴的星星。
菲利普說:“從太空看,地球就像一個大披薩,人類還在為上面的香腸該怎么分配打架!”
《軌道》里,六位來自不同國家的宇航員要在同一艘飛船里待上九個月,地面控制中心的政客唇槍舌劍,聲稱本國廁所只供本國和盟國人員使用,分庭抗爭未果,舌戰進一步升級,俄羅斯航天局說使用我們的廁所要收費,美歐日航天局說不準使用我們的健身單車,不準進入我們的食品庫。
這一切在漂浮在宇宙中的六位宇航員看來,是如此的可笑,他們曾共同經歷了大氣層的燃燒和重壓,俯瞰過地球的渺小和美麗,見過暗夜里的風暴,在一艘被鎖定在溫柔冷漠軌道的宇宙飛船上,外交游戲有什么用?他們當然無視那些廢紙一樣的規定,任地球上的政客去吵架。他們不能分開,他們呼吸彼此回收的空氣,喝彼此回收的尿液,因為“如果我們有什么共同點,那就是我們不屬于任何地方,我們能接受任何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劇的配樂勞瑞·安德森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她在戲劇的主題曲中加入了二胡。于是每當菲利普談論起永恒的月亮時,我總會在那些咿咿呀呀的曲調中,想起李白的月亮,和蘇軾的月亮。我們終究會在一起。
(這部戲的中文翻譯是許少瑜女士,她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幫助,在此致謝)
(張天純,復旦大學中文系文藝美學博士)
來源:張天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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