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5月刊卷首
(一)
冬天里的時裝周,再次讓我感受到男裝的魅力。
這種魅力一開始當然是視覺化的。從佛羅倫薩男裝展到米蘭男裝周,男裝世界從面料、配飾、構成服裝的零部件、設計與技術,再到成衣形態的展現——靜態或走秀,都盡量豐富而多層次地對外表達。在這其中,人們可以深挖自己愿意多了解的每一條支線,不僅是視覺,還有觸覺和被激發的對更好生活品位的想象力。
佛羅倫薩男裝展偏重意大利男裝工業的內部,讓人覺得意大利男人有自己的風格,該有的傳統和體面(即品質)必須保持不變,但新時代的高科技與符合潮流的觀念思維也在影響著他們,面料不停在革新,戶外品類在增多,與生活方式的改變相呼應的服飾功能性也在細分和被照顧。
到了米蘭,新一季成衣到了各盡所能展示自己的天地。每一場秀,都在講述一個美夢(比生活高一些,抽離一些)的故事,由造境、服裝和穿著的人的風貌來組合演繹。如今人們再也不需要別人來教我怎么穿衣服了,我只是在自我的迷夢中選擇那一部分的我需要什么,服飾僅是我的道具。也許,我還會傾慕、好奇和追隨那些有影響力的、有光環的人都愛使用什么樣的道具,從中又映射出我的美夢。
因此,品牌都要帶明星去看秀,借此增加秀本身的曝光度,而人們也樂于品評去看秀的明星。看他穿著最新最好的衣服坐在那里安靜地看秀,他的道具讓他看上去很美,很不一樣,他在運動賽場上是一種樣子,在這里他成為一個穩重又明媚的意大利式男孩。而另一個他,在影視劇中被人記住了白發飄舞的古裝復仇者形象,可在這里,他花團錦簇,是意大利田園式的花團與色澤,這塑造了他更生活化可親近的優質精英男人氣度。于是人們感到欣悅和受鼓舞,更深地記住了道具的名字。
米蘭的冬天嚴寒脆冽,一天天輪番看漂亮男裝的感觸也蔓延到街市上。街頭走著的總有非常亮眼的男人,西服上點綴的花樣,優雅外套里面暗藏的層次,垂墜大衣與皮鞋的光澤,讓人覺得他們的秀場與生活是平衡的,意大利時尚與他們淋的雨、啜的咖啡是同一款芬芳。就像在巴黎,走出那邊的秀場,看見塞納河悠綿的河水邊,八旬老爺爺戴著鮮紅的貝雷帽騎車而過,抱著一小摞書的姑娘穿著舊素但纖細的衣裙,蹬著馬靴輕快地過橋。左岸的風,吹拂著河邊墨綠色的鐵皮書攤,讓你忍不住想買一支粉紅的冰激凌咬著,晃蕩起自己的肩膀,朝更精致美好的心境走去。
有無數次,在米蘭或巴黎,或東京,耙出一小撮時間什么也不做,就坐在街頭看人。人們和他們衣裝、步態的風格充盈了城市,那獨此一
身的風格,又泯滅了他身周的世界。一位時裝評論作家曾經對我說,一座城市的時尚程度如何,看他們的城市是不是有豐富多樣的男裝店就能知道。而且那種豐富,不在于聚集,更在于分散。街頭巷尾,四處裝點的男裝小店,人們各取所需,伸出多種生活方式和場景的觸角。
時裝是造夢的,源頭與回落處,又是我們現實的生活。也許每一次去時裝周,我都只能從秀場到街角,延伸地觀看和體會。遠遠地欣賞一個人,又遠不如與他談話并坐下來喝一杯更能感受到時髦——嗯,也許也會感覺割裂,反過來折損了時髦——而時髦與否,又會在某種情境和統一中不再顯得重要了。
有一個夜晚,看完一場秀出來,天色已深。等人吃飯的間隙,與同事拐進一條小街,就近去看一個正在靜態展示的男裝品牌Our Legacy。我還記得跨入那個空間后,瞬間感受到的一種消解疲憊的舒適情緒。簡單幾乎沒有多少布置的大房間里,繞墻掛著的衣服高低錯落,顯出一種與大品牌相異其趣的松弛。這松弛可能來自它雖是冬裝卻因設計和面料的巧妙選用而顯出輕薄,或是它氣質中性、實用主義但又高級,也沒有什么商業潮流感,就像是自己衣櫥里的一件已經穿了幾年但品質仍堅挺的舊衣,不指向哪里,沒有壓力,沒有負擔,冷靜而舒適。
我輕聲說,這里的衣服讓人很想試,想買。同事告訴我,這衣服來自北歐,“也許在瑞典的總部店里,衣服最全”。我心念一動,斯德哥爾摩,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在那里生活好些年了,為什么我還不去探望他呢?順帶買衣服。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結束了瑞士的出差,我就踏上了飛往瑞典的航班。
(二)
斯德哥爾摩飄著輕悄的雪花,日光裹在厚厚的云層里。同學按小時租了車來機場接我,他暖和的笑意立刻沖淡了我的疲憊和陰沉天色。“發小”,陷進逐漸升溫的皮座椅中,我念叨出這個詞,不管它是否貼切。這本是一個北方詞匯,而我與他十一歲左右相識于南方的校園,那時候的我們不知道這個詞,跨越過漫長曲折的時空,現在它就這么自然地蹦出了嘴角。
車窗外的郊區風景和樓房是灰赭調子的,有一種舊而舒雅的質感,規整的實用主義,同學的公寓樓也是這樣。屋子里流散著清淡氣息,除了干凈、明朗、實用,我找不出其他的形容詞。最多重復出現的家具是電腦支架,東一個西一個,書架上旅行書、哲學書、音樂心理學、曲譜和《矩陣計算》之類的書籍松松地插放著——非常明晰,就像第一眼看到他穿的衛衣和薄羽絨服一樣,一切確是圍繞著一個熱愛文藝的計算機博士的真實生活而設置。
我繼續擺出我自己的“度假方式”,告訴同學,“我沒有想去玩的地方,你平時干什么,帶上我就行”。
夜晚,同學帶我下樓去小區公用的洗衣房洗衣服。積攢了一筐臟衣,在平臺上預約,那個時間段就歸他了。洗衣房有好幾間屋子,巨大的滾筒洗衣機和烘干機比我高出幾個頭,我還對著一個更寬大的陌生機器發愣,“那是床單被套熨燙機”,同學一邊忙活一邊告訴我一些瑞典人的生活習慣。門外的走廊上有一個滿當的小書架,來洗衣的鄰居們把自己的書放在那兒,安靜地看書等待洗衣,獨處一段時間。旁邊的一間房間發出聲響,我想跑過去看,同學拉住我,說,那個房間被別人預定了,別去打擾他。
白天我們坐地鐵出門,看每個地鐵站里面不同的藝術設計,去市區吃傳統瑞典點心,去看他喜歡的雕塑博物館,還有海崖下的攝影美術館。城市在海港邊的山頭和一座座簡明的屋宇、一條條清凈的街道中串聯起來。車廂內外,星點或小范圍簇集的人交織于視線中,安靜的、出神的、微笑的,就像一個個音符,融合著實驗編曲,有電子搖滾的意味,或是復古的民謠,我們斷斷續續言談著的童年、過往、情感和當下的生活,明亮的或幽暗的,也都夾雜在里頭,形成一段段旋律,在四周輕柔地飄蕩。
“在斯德哥爾摩生活,喜歡這里有很多水,在這里一個島一個島地穿梭”,同學說。美術館的頂層餐廳,落地窗外的海水已經成為金紅色與深灰的漸變,晚霞既厚重也輕盈,釋放著驚人豐富的層次變化,好似一幅與人等身的風景畫,噴薄的油彩正逼近我們的身側。在海崖上的街道行走,夜深如墨,同學和我停在一座公寓樓前,觀賞每一扇窗戶上點亮的燈。“北歐的冬夜太漫長,大家都在陽臺和窗戶上亮著燈,給路人一些光明。”
回到自己的公寓樓,正說著話,他也突然停住腳步,等上數秒,再繼續前行——因為望見大堂里有人剛按下電梯按鈕,得等人上去了我們再進去——我被這一舉動逗得哈哈大笑,這一停一走的節奏如此自然,話還在空氣中飄蕩,他已經用腳步的變化給我講述完了一頁關于《北歐人社交距離解析》的漫畫故事。
周末倏地過去了,同學又帶著我去上班。循著對音樂的熱愛,他從豆瓣FM的工作換到瑞典Spotify總部工作已經多年。Spotify辦公樓在斯德哥爾摩的市中心,陽光下泛著香檳色,有一個樓層專門給員工和訪客休息交流。這個連著露臺的空間寬敞而連綿,錯落擺放著仿佛無盡的沙發與桌椅,飄蕩著手沖咖啡的香氣,人們可以在這里聽黑膠,跳舞,玩乒乓,吃零食。去另一個會議室的樓層,大大小小的會議室用各種音樂流派或樂隊名字而命名,推開一間空的小房間門,“Early Bird”,“這是我當年來參加面試的房間”,同學告訴我。
坐在窗戶邊喝咖啡吃糖果,窗外是清冷的街道,更遠處,又能看見海光了。我起身離開Spotify,跟著手機地圖,獨自走幾條街去探尋那個我在米蘭男裝周才相識的瑞典品牌服裝店。
在市中心游動的北歐人呈現出不同的風貌,簡潔明快的都市感,他們的時髦似乎融化在身體本身的線條上。許多陌生名字的戶外服飾店隱列著,廣場上一排櫻花樹綻放著粉紅。Our Legacy的店鋪里,氣息熟稔的衣服靜默著,“quiet cool”,它們的松弛帶有音樂性,這本身就是這些天我感受到的,這里的人的天性使然會穿著的衣服。
我拿起一條項鏈細看,問店員,形狀和顏色都顯得奇特的吊墜是什么?店員說一條魚的靈感,隨機給我看一本品牌自己做的一期小雜志。版面上沒有呈現一件衣服,只是一個海邊村莊漁民的生活日常,捕魚曬魚所用的工具,和漁民黝黑的胳膊,粗糙的手掌,被海風吹起的頭發。
我沒有試穿出一件合適的衣服,但在男裝里面選到一件輕薄的暗紋襯衫,它輕得像青墨色的云朵,花紋讓我想起在雕塑博物館花園里看見的枝影。于是我買下這一件送給同學,因為再過一周就是他的生日了。我想起他偶然說的,自己如何期待夏天,“天氣暖和了就可以每天騎車上下班,四處溜達了”。
假如追溯起“去瑞典買衣服”的源頭來探望同學,這一趟奔波也具有某種即興的音樂性,發小,在我的理解中是相互了解來時路的人生中最初的朋友。回到上海,30度的熱浪沖刷著我還裹著大衣的體膚,讓人渴望一片清涼如那件襯衫的云朵。我笑著想到,如今,它已帶著生日禮物的道具屬性自由地在北歐徜徉了。
編輯總監 何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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