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 許知遠漫游記

他說，常想起白晝的銀河系，那些繁密、飄忽不定的星星，隱藏于陽光下，它們該是怎樣的心情；他也說，這首曲子名叫《B大街》（Avenue B），多年前他在華沙閑逛，看到一個開頭字母是B、不知如何讀出的街牌。波蘭冬日的寒風與干燥，皆讓他難忘，對于一個在東京灣的濕潤中長大的孩子，這氣息過分陌生、沉重。

我是逐漸愛上爵士的。最初，我嫌它缺乏動人的旋律，常一驚一乍，逐漸，它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對于音樂，我的判斷不無粗暴，全賴它是否引發(fā)我的聯(lián)想。一些曲調(diào)將我?guī)蛞粋€從未抵達之境，另一些讓我內(nèi)心充盈。今夜，他的琴聲卻讓我更清楚地確認了自己，在他的銀河與華沙的情緒中，我更辨清自己的喜好，確認方向。

這家livehouse位于東京西側，由銀座線換乘丸之內(nèi)線，經(jīng)過著名的吉祥寺，抵達終點站“荻窪”，兩個我認不出的漢字。又在寒風中走了十分鐘，一幢淺灰色水泥外墻的房屋浮現(xiàn)，它狹長的窗口分外引人，像是一個碉堡的探測口。

荻窪站，位于日本東京都杉并區(qū)。

Velvet Sun標牌貼在玻璃上，窄小卻引人注目。對于一代人，Velvet 有著特別的意味，它是紐約地下絲絨（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迷幻，也是布拉格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的釋放，天鵝絨之下，溫柔、迷惘，又殘酷與對抗。

Velvet Sun是東京中央線荻窪附近的一處音樂勝地。

這條鐵路線被稱為“爵士樂路線”，沿線遍布眾多現(xiàn)場表演場所和爵士樂站點。

推門而入，演出已開始。鋼琴手、貝斯手、鼓手，小小的舞臺恰好容下他們?nèi)灰约皹菲鳌Ｓ^眾席充斥著各種植物，客人只比樂手多一位。一個過分安靜的日本姑娘，一位高大的德國攝影師，四處走動拍照，一個胖乎乎的智利人，時不時興奮地大笑，一位頭發(fā)卷曲的猶太青年，就像從伍迪·艾倫的電影中走出來。老板30多歲，隱身于吧臺后，絡腮胡須，頭戴絨線帽，面色與燈光一樣低沉，有一種隱隱的危險感。當你點一杯Highball時，他即刻還你一個燦爛的笑容。

鋼琴手是屋中的主角。他60歲上下，個子不高，頭戴灰色鴨舌帽，穿藍灰色斑點襯衣，棕色燈芯絨褲子上還掛著鑰匙鏈，修剪整齊的白胡須更顯溫厚。彈完一曲，他即起身，用德文、日文以及中文說謝謝，以英文解釋這首曲子的由來。他興致高昂，只有六位聽眾，他也樂于回憶自己在世界各地演出的經(jīng)歷。

他屬于泡沫這一代日本人，親歷財富上的泡沫帶來安全與迷幻，也激發(fā)起探索世界的欲望。歷史從不公平，某代人常常更為幸運，比起上一代或下一代，泡沫這一代日本人更松弛、好奇，眼界開闊。這也是我的自在一刻。

東京固然迷人，卻有種隱形的封閉感，如果干凈、舒適、禮貌皆千篇一律，它也是另一種壓抑。不似紐約、倫敦，東京少有敞開擁抱陌生文化的習慣，英文只在狹小的商務區(qū)通行。但在Velvet Sun，以爵士樂與半生不熟的英語為媒介，我感到一個溫暖的國際社區(qū)的形成。

Velvet Sun舞臺區(qū)

我想起2002年的舊金山之行。在城市之光，我恰逢一場詩歌誦讀。一位波蘭詩人正抑揚頓挫，聽眾算上我不過三位，墻上的愛默森冷眼看著一切。一句不懂，卻有種意外的喜悅，那些陌生詞句將我引向另一個時空。陌生文化讓你確認自我，也幫你遺忘自我，我們最歡愉的時刻，正是這自我消失之時。這短暫經(jīng)驗促成了的誕生，為何不能在北京有一個這樣的空間。

2005年秋天，在圓明園的一角，這個小書店變成了一個交錯的談話場，詩歌、哲學、小說、歷史、攝影以及人生哀嘆，皆在其中。我從未想過，這家書店可以幸存到今日，且引發(fā)了中國書店業(yè)的小小風潮。我曾幻想成為金斯堡(1)、凱魯亞克(2)式的人物，卻從未覺得會似勞倫斯·弗林蓋蒂(3)的人生。

在此刻的東京，在關于華沙冬日的琴聲中，一個念頭冒出來，為何不在東京開一家書店，它將以亞洲為主題，銷售中文、日文、英文、韓文書籍，邀請中日思想者探討亞細亞概念，泰國、越南作家談論本土文學，聽一位澳大利亞漢學家談論豐子愷，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重思明治維新。

單向街書店·東京銀座店

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用仰光到首爾的烈酒制出Highball，讓蘭州拉面與橫濱拉面的師傅坐在一起，討論滋味之異同，甚至從銀座請來幾位媽媽桑，講講風月文化之變遷，從永井荷風、太宰治到白先勇，誰能否認風月對于文學、思想之影響。

當中國的崛起震驚世人時，很多人使用的是金錢、消費的語言，如今，我們或許該以更多樣的語言與感官與他者相遇。就像Velvet Sun這個夜晚，國籍、地域暫時消失了，人們樸素地、充滿興致地互相了解。你可以想象華沙的冬日，也可以回味馬六甲的炎熱，或西安的油潑面。

2023年3月

《伯克利的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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