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齊白石，余墨尚存人世間。
若問余墨哪里求，白石山堂少白處！

翻開雪廠上人屬拓的《白石印草》，朱鈐印拓一百九十二方，其中為周鐵衡先生所治名印、字印、齋號印、閑章十三方。周先生藏老人所治石印三十五方。

周鐵衡先生，一九〇三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日出生于河北省冀縣榆林村。父親為清末進士。祖父是晚清的清流，算是個言官。家族之生計依靠祖上所遺田產(chǎn)維持。再遠先祖可追溯至宋代周濂溪（敦頤），祖籍本在江西，其中的一枝輾轉(zhuǎn)徙至河北。

父親為先生起名德輿，字鐵衡，號敬軒，自號“河北周郎”“半聾”“老聾”“一劃老人”“灌園丁”等。鐵衡者鐵權(quán)也，可“衡”持千年，福壽綿長。因家住在沈陽小南門里中國銀行對面的二層小樓，故言所居為“半聾樓”，也稱“四音館”。

齊白石畫贈周鐵衡扇面

先生的父親周樾溪，學(xué)問淵雅，熱衷醫(yī)道且富有收藏。一日雨，父親背著周先生淌水去家塾。塾師見狀脫口說：“將父作馬。”先生大聲答道：“望子成龍！”此事在家鄉(xiāng)傳為美談。父親后來外放奉天洮南任縣丞，先生即隨父親來到奉天，讀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一九二八年五月，南滿醫(yī)大保送先生赴日本九州帝國大學(xué)深造。由于日本文化商社駐沈代表西哲太郎先生的引薦，先生得以與日本望族西園寺公望先生相識。在西園寺公府上與郭沫若相識并成為至交直至終生。

白石老人致周鐵衡札

周先生少年從工筆重彩入手，中年起對古人畫法兼收并蓄，深入研究元、明移民畫家的歷史背景、家族影響、個人審美、宗師技法后，遂形成以寫意、大寫意為主的繪畫表現(xiàn)形式。他注重中國文人傳統(tǒng)，自言是缶廬（吳昌碩）私淑弟子。以其深厚國學(xué)基礎(chǔ)，將胸中塊壘直舒畫意。題詩、款、自刊鈐印熔冶一爐。款題章句卓然天成，不雕不飾。鈐印，有時為某一題材便刻一印。無論丈二匹之巨幛還是尺開冊頁，構(gòu)圖緊密繁復(fù)還是精節(jié)孤儉，設(shè)色重彩淡墨莫不得心應(yīng)手。畫中題材不與古人雷同，花鳥魚蟲、山水人物姿態(tài)不同凡響。

1919年，先生十六歲。奉天大南邊門外慈恩寺法會。北京衍法寺方丈瑞光法師應(yīng)邀來沈陽參加盛典。法師暇時至大北門外素有世誼的周樾溪（先生父親）宅，續(xù)話當(dāng)年，問及老友膝下學(xué)業(yè)及其所好。樾溪公叫出先生與大師相見，并將所學(xué)中、西學(xué)課程一一做以應(yīng)答。先生又出示書法、繪畫、篆刻習(xí)作請大師品評。瑞光法師一一點評并問：“師從何人？”先生說：“與邱先生學(xué)了二年了。”樾溪公說：“邱老師名壑，字煙云。東北著名山水大家，且學(xué)問極好，為人曠達。”瑞光法師問樾溪公：“世兄喜歡誰的畫？”先生回答說：“古人喜歡八大、石濤，更喜歡今人吳昌碩。他詩書畫印俱佳，與眾人不一樣。”大師告訴樾溪公：“北京有一個齊白石與我是半師半友，在北京獨樹一幟，雖現(xiàn)今名望不重，將來必定是中國畫界扛鼎人物。名師出高徒，待法會完畢，我?guī)цF衡進京拜齊白石為師。”分手時大師囑咐樾溪公讓先生成人后及早蓄須，唯恐身體不健。

齊白石刻《半聾樓》

法會結(jié)束后，周鐵衡先生與法師匯合去北京。臨行前，樾溪公給先生拿些銀元，說：“齊老師喜歡這些，拜師時讓法師交給齊老師。到北京聽法師話，再買些鮮貨、點心作為見面禮，稍住兩天，不要學(xué)畫心切，喋喋不休，令齊老師心煩，又礙于大師情面不便教訓(xùn)。事后自己去前門火車站打票回奉天。”又讓先生去吉順絲房取些綢緞、洋布給白石老帶上作為見面禮。

先生到北京后先住在衍法寺。兩天后瑞光法師攜先生去菜市口西南之法源寺，白石老人寄居于此。先生見了白石老人，撩起袍子（是樾溪公刻意叮囑，拜師時要穿長袍）規(guī)規(guī)矩矩于老人面前叩了三個響頭。老人說：“鐵衡的出身比我強多了，穿戴整齊，雪白的襪子，瑞蚨祥的鞋，且聰睿不俗。我入湘綺師門時，連襪子都沒有。”老人又說：“起來吧，你父親既與法師至交，你就不要拘謹，坐下說話。”隨后先生拿出三冊習(xí)作請老人過目。一冊是山水、花鳥、人像的冊頁，老人看著說要再放一些，不可拘泥于古人。二冊是篆刻，老人說東北陸小軒果然教得不錯。三冊是先生工楷抄錄書對、五七言詩。老人說：“遷想妙得很好，第三首《詠蜻蜓》‘瑪瑙翻飛翅，鏗鏘玉瑯玕’與李長吉（李賀）‘至今敲瘦骨，尤自帶銅聲’相似。李長吉是鬼才，學(xué)他要慎之又慎。”老人又說：“以我為師，詩書畫印不可偏廢，鐵衡基礎(chǔ)不錯，今后要兼收并蓄，意會之處須心領(lǐng)不必言傳。”就這樣父親成了老人的入室弟子，并與白石老人三子齊良琨（子如）相識。瑞光法師讓隨從將鮮貨、綢緞、洋布還有二十塊大洋奉上，白石老挺高興。先生回來說，當(dāng)時聽白石老人最后的幾句話如墜五里霧中，不甚了了。

齊白石刻《鐵衡》

成為入室弟子后，先生放假，或隨樾溪公入關(guān)返鄉(xiāng)時途經(jīng)北京，將詩稿、繪畫、篆刻、書法作品送呈白石老人處批閱，老人偶有答贈。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樾溪老先生得壽山佳石兩方，委人送至白石老人處，請老人為先生治祈壽印。1927年，白石老人治“鶴”“金石長壽”“夢蘭生”三印。同年先生與日本國寶董收藏協(xié)會西哲太郎相識。經(jīng)西哲先生介紹，先生在日本九州帝國大學(xué)進修時得以與日本西園寺公望相識。在西園寺府上得以與郭沫若先生相識，并成終生摯友。

齊白石刻《周鐵衡》

一九三三年四月與北京之錢估崔家平相識，進而熱衷于清代貨幣研究。以家中積蓄換得清代“咸豐”貨泉數(shù)枚。并用花青色錘搨拓片寄呈白石老人一閱，老人知道先生熱衷錢幣收藏。后來先生進京看望白石老人時于白石老人處見劉淑度、賀孔才等人，并結(jié)識了胡佩衡、金潛庵等畫界人士。經(jīng)白石老人介紹至故宮博物院，有幸得見皇家所藏之歷代真跡。一九三六年，回河北榆林村，途徑北京，將兩年來繪畫、篆刻、書法作品送呈白石老人處一閱，老人非常欣賞。于白石老人處見由杭州歸省之李苦禪。經(jīng)白石老人三子齊子如引薦，與陳半丁、徐燕蓀、潘潔茲等畫界人士相識。老人畫葫蘆、雞雛、豆莢、蝦四幀冊頁相贈。老人說：“我寫此皆家山風(fēng)物，矜持者說此俗物必不入畫，見此如見故人，當(dāng)不負樾溪相公。”回沈陽后，將所著《半聾樓談畫》殺青，托人帶至北京白石老人處，請求審閱。白石老人為《半聾樓談畫》作序：“談畫樓頭人半聾，口談還與手俱工。有人畫里窮三昧，來看周家此卷中。”并題書名及書眉。這一年老人還為先生治“半聾樓”“手藝買賣官”兩方壽山瓦鈕印。

白石老人手批周鐵衡治印 《清泉堂》

白石老人批語：大雅，當(dāng)代刻者無，知者亦希少。

翌年先生將平時所刻之印精選八十方，拓印為上、下兩冊寄呈白石老人，請老人批其短長。三個月后白石老人為印譜題箋，并為《半聾樓印草》作序云：“刻印者能變化而成大家，得天趣之渾成，別開蹊徑而不失古碑之刻法，從來惟有趙撝叔(趙之謙)一人。予年已四十五時，尚師二金蝶堂印譜。趙之朱文近娟秀，與白文之篆法異。故予稍稍變?yōu)閯偨。v入刀，不削不作，絕模仿，惡整理，再觀古名碑刻法，皆如是。苦工二十年，自以為刻印能矣。鐵衡弟由奉天寄呈手刻拓本二，求批其短長。予見之大異！何其進之猛也？其粗拙蒼勁不獨有過于予，已能超出無悶(趙之謙)矣。凡虛心人，不以自滿，功夫深處而未能知。故題數(shù)語于印拓之前，亦作為前引可矣。戊寅春二月時居北京齊璜。”白石老人手批《半聾樓印草》印蛻，二十五處，語語中的。

應(yīng)先生之請，1936年白石老人為先生治“鐵衡”“周德輿”對章。

先生所藏善本已具規(guī)模，尋得兩方壽山佳石送至老人處請老人治藏書一印。而另一印，請老人賜以印文。白石老人于1938年為先生治“半聾樓小書巢”藏書印。而認為先生為人秉性不入時流，故治“耳聾入世難隨時”。還為先生治“老鐵”“半聾”二印。“半聾樓”“手藝買賣官”“半聾樓小書巢”“耳聾入世難隨時”兩組對印。

白石老人手批周鐵衡治印 《虛度古稀半》

白石老人批語：此石篆法好在筆畫麤索，疏密有趣，不能再工。篆刻中無上妙品也。

先生與日本文化界交往深厚，長橋先生是日本語言、文物、文化學(xué)者，極為仰慕白石老人。對老人鈐拓印譜極為熱衷，曾請先生致意白石老人欲行購藏。先生致函老人，肯請惠賜。1939年九月白石老人致函先生：“半聾弟，承復(fù)函收到。予近十年來，將三百石刊完。前數(shù)年，自拓印草十余冊，每冊四本，每本四十余印，不到五十，純屬閑話。詩句、詞句，等等。石無小者，大者有二寸余。乃厚泥上（等）朱砂所拓。當(dāng)時定價，每四本伍十元。頃接弟函，即與姬人商之。答曰：所存只三冊矣。此三冊已分與兒輩，尚有三子，一人可分一冊。又曰：若有意南歸，不易搬走。只要無麻煩，先見錢，后寄印草。賣去一冊兩冊可矣，云云。此印草，乃予平生第一種。吾弟相信，可通知前途。前途若怕不好有疑焉，作罷也。予知弟事多名旺，不暇多聞。故不一一。順時珍重，小兄璜頓首。廿二號。”詳說印譜拓印之不易。先生多方與國內(nèi)外文化、篆刻界同道聯(lián)絡(luò)，因價值不菲。日本友人長橋先生復(fù)函，欲行訂購。先生于1940年回函與長橋先生：“長橋老兄雅鑒，敬啟者。遙想兄在幽篁榭中，誠世隱者也。前兄注文，齊白石印草已到，值價五十元。今隨函寄去請我兄細賞為要。便中代弟問華亭先生夏安。耑此，敬白，并候近安。齊師信內(nèi)不敢言有要人。弟周德輿頓首。五月十八日。”此印譜為老人集拓本，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前治印作品綜合整理。先生亦喜愛非常。以雪廠上人（瑞光法師）名義亦購藏一部。長橋先生購藏后，因經(jīng)長橋先生之手推薦，為白石老人，書、畫、印等作品銷往日本頗豐，故白石老人欲謝長橋先生。先生致函長橋先生，白石老人相贈篆書條屏。先生函候：“庚辰年秋十月輿赴北京省親，到白石師處，閑談長橋老兄為鄰邦清流文友，時時書函往來，未能見面，深以為憾。遂撿出得意篆書命輿持贈，藉志遠念也。周德輿謹記。”

白石老人手批周鐵衡治印 《聾叟》

白石老人批語：秦漢三昧得之矣。

1948年先生被東北文化部聘為東北文物管理處顧問。東北文物管理處處長王修先生有延攬人才構(gòu)想，先生與老人商量請齊子如先生來東北文物管理處工作。老人欣然同意，并為王修先生畫冊頁八開。老人還推薦老人恩師胡沁園先生之孫胡文效先生亦到東北文物管理處工作。由于工作發(fā)展，不久東北文物管理處下轄的東北圖書館、東北博物館、沈陽故宮陳列所分別獨立。胡先生攜老人由弱冠至老年所繪之精品八十余件有償捐贈東北博物館。

1950年白石老人為先生繪“十荔圖”。款題：“鐵衡仁弟屬畫。庚寅三月中，九十歲老人白石尚居京華。”同年還為先生治“周鐵衡”印。

年末，白石老人為王修先生治一印，贈繪畫兩幅。王修先生珍愛非常。翌年初，白石老人的親戚鄧半山，又請先生代為安排兩人工作。白石老人至函動詢此事，先生即刻回覆：“白翁夫子尊前，敬復(fù)者。東風(fēng)解凍日麗景和，正欲稟候恩師，忽逢恩諭先頒。敬悉大人頤養(yǎng)違和，大年欠安，幸吉人天相，長生有術(shù)，得慶霍然。前蒙恩賜敝處長印章一方、畫寶兩幅。敝處長愛若拱璧，寢食與具。奈因案牘猬集，命衡先為代稟領(lǐng)謝。暇日再另呈專函以表謝忱。令親鄧半山先生介紹工丁一節(jié)，薪金組織規(guī)定，每月九十分。除去飯火三十分外，所余無幾。衡已求處長，另謀薪金較多者以報恩師雅命也。大約不久謀妥，妥時再稟報大人。以便再令束裝就道。子如三哥，在沈陽工作十分積極表現(xiàn)。請大人毋庸綿注為荷。余容后稟。耑此敬請教安。受業(yè)周鐵衡頓首謹稟。二月初五日燈下。”

周鐵衡刻《郭沫若》

1951年7月份在沈陽故宮舉辦“抗美援朝書畫作品義賣展覽會”“文化界捐贈文物義賣展覽會”。先生致書白石老人，請老人拿出作品參加此次活動。并為籌備“文化界捐贈文物義賣展覽會”，動員文物商人捐贈文物義賣。屆時，老人惠寄十余件作品參加義賣展覽，還邀請胡佩衡等知名家捐畫作參與此次義賣。白石老人將其力作題有“愿世人都如此鳥”的《和平鴿圖》贈與文管處。

1957年，先生五月生日前，白石老人由京師委人為先生帶來《和平鴿》橫幅畫作一幅，左側(cè)題：“鐵衡弟，言不盡所懷。九十四歲白石。”先生將其精裱為鏡芯裝框，懸于壁間，朝夕晤對。以恩師即父之情愫，每逢朔望便于宣德爐中放好檀香粉，燃著后供奉于畫前。九月白石老人在京逝世。先生得聞噩耗悲痛不已，前往奔喪。回來后，于《和平鴿》前每日拈香。先生懷念老人，郁郁寡歡，半年不茹葷食，不剃須發(fā)。1968年11月13日，正值“文革”第二年，先生在造反派的苦苦相逼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1974年末，先生四子周維新先生由遼寧省清源縣插隊抽調(diào)回城。一日去大東門紙行購原書紙，見一老嫗兜售一大漆小木箱。周維新一眼望去，此箱為周家舊物。箱中所盛皆其父周先生所藏之圖章，其中不乏先生、何震、丁敬、黃小松、白石老人等巨作四十余方。遂將其大姐所贈之永久13型單車變賣180元，又在互助會再借40元，共湊220元，與老嫗成交。至此有幸見到白石老人所治“鶴”“弘”“緘”“金石長壽”“藤城園”“老哲”“夢蘭生”“西哲”“杏盦”“毅”“書畫癖”“墨緣”“鐵衡”“西家珍藏”“周德輿”“周鐵衡”十六方印。其他曾藏于周府之白石老人之印還有近五十方，渺于市廛，不知何日才得相見。

半聾樓印草

注：以上圖文節(jié)選自講座《少白公子趣說齊白石》 主講人：湯發(fā)周
甲辰年 【龍年】編撰于華東上海齊白石書畫院（上海浦東總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