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冬《如何成為一只貓》(下文簡稱“如何”)是一部以貓為中心的散文集,也是一部“以貓作為方法”審視人類生活的人類學札記,是一本風格之書與文體之書。如果仔細讀過這部書,就會發現該書的特殊性,在此前中文世界中以文字講述貓、議論貓的詩文小說里,貓多是作為人類情感與生活世界的依附而出現的,即使是處于敘述和情緒的中心,貓終歸是被視為“人化”的他者——或者屬于深深融入個人情感世界的寵物(有大量相關散文),或是被擬人化的象征(如夏目漱石《我是貓》),或是恪守“我與他者”界限的存在之物(如韓東《花花傳奇》)。而在“如何”中,作者探討的不僅是“人化”的他者之貓,更是在觀看貓之被人化過程事實的“失敗”,以及怎樣將貓置于自然與人類的相互決定與轉化關系之中去觀察與省思。這是作者使用“如何成為一只貓”書名的嚴肅之處,與其說作者是嚴肅或戲謔地覺得人應該學習貓的習性與生存,不如說她是在思考現代生活本身無可避免的頹敗與跌落,并對人之存在的可能性加以認真考量。
審視人類中心論、嘗試采納對自然平視角度、將自身納入整體生態中去看待,乃至打破對自然世界線性的萬物各安其位的思考模式,自非本書作者獨創,事實上,這些視角都已成為20世紀后半葉以來當代哲學與大眾文化的潮流。貓作為人類幾千年的伙伴,的確是這些角度極好的田野與文獻研究的切入點,如曾在我國文化界影響深遠的新文化史讀物《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本書特殊之處首要在于它文體的多樣性,既不是局限于傳統的“散文”,也并非高頭講章式的論著,更像一部平等邀請諸多藝術家、思想家與愛貓者討論的系列沙龍——前提是大家都愛貓——沙龍女主人自然是本書文字作者孫冬。
《如何成為一只貓》
全書前兩章貌似在一本正經去講貓介入人類生活產生的療愈性,其實也是在說當代人自身的“病灶”,在這里,貓是一種極簡生活的典范,它不僅陪伴人也在教育人,如作者所說,減輕內卷壓力的方法之一是“可以試試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只貓”,“現在開始減動和停止內卷,修煉一種不在乎、不嘗試、不固化的硬核態度。”(《禪修貓和我們時代的躁郁狂》)在作者眼中,假如我們放棄一部分不自覺的傲慢,貓就不再僅處于人類豢養中的陪伴位置,還可以是教育我們其他可能性觀世與處世方式的導師。從第三章開始,更多學理性分析進入讀者視野。作者的確是一位詩人與學者修養兼備的愛貓者,她將自己的專業關懷深入融入對貓的觀察與思考中,但并未采用一種生澀的、疊床架屋式的學術語言,而是將藝術家與思想家的創作與觀點,以及社會學、人類學數據請到現場,參與她興致勃勃的眾聲和弦。在《有貓的城市是性感的》一章里,她用小說的方式開篇:“讓我們跟隨花花的腳步,重新認識一下你熟悉的城市”,視線跟隨花花的腳步漫步在城市中,最后以“這次短途旅行是花花無數次更新自己臭跡的旅行之一”來結束。她以生機盎然的小品,想象了一種人類經驗邊界之外的城市生活,也暗示了人類視野的局限:“盡管人類世界可能最大、最高端,但是人類仍然不能脫離自我的局限和設定,進入其他世界,也不能獲得一個真實的、獨立于主觀感知的客觀世界的全貌”。都市之貓不僅豐富了以家庭為中心的人之生活,更是以一種獨立于我們的方式在“堅守人類城市的人性”。她以基于觀察與想象的力量,毫不客氣地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傲慢,與這種傲慢可能帶來的人性災難。在《貓生艱難》中,作者引述大量訪談、見聞與媒體報道,展示了各種觸目驚心的虐貓行為背后的社會心理動因,也逐一批駁了各種堂而皇之的虐貓言論。即使不考慮作者自身對貓的偏愛,也該重視作者對虐貓心理深層的考察,它的確是人性本身的腐化與病態的反映。在現代社會里,由于人與土地的脫離,“我們沒有動機、也沒有能力把動物看作正在活、并且想要活的主體;我們無意去理解動物的心理情緒和身體感覺是怎么一回事”(錢永祥《貓與我:一段道德啟蒙的經驗》),貓在這里成為一個契機,一個反照人性墮落與自我救贖的鏡像。
吊詭的是,反而是在當代大眾文化中,在自媒體與流行文化符號里,貓成為萌文化的一部分,貓似乎前所未有地受歡迎。作者在《為什么我們愛看貓片?》一章里對此也有探討,既認可這是對人性善意的彌補,也不無憂心地指出不切實際、一廂情愿的人類行為,同樣在商業文化與情感匱乏下“異化”與傷害著貓。在2019-2022的奈飛“愛死機”系列動畫里,以人之文明滅亡后的AI回訪為主題的“三個機器人”均以貓為后人類世界的地球乃至火星主人;在2010年的好萊塢電影《艾利之書》(The Book of Eli)中,貓也是除人類孑余外殘存不多的地球生物。作者對此亦持相似態度——在未來學家構想的所謂“第六次滅絕”之后,“小型的野貓(包括野化的家貓)因其數量巨大,具有較強的適應能力和繁殖能力,應該能有幸存的機會。(《天無絕貓之路》)”。該提一下的是,《艾利之書》中,貓的形象驚鴻一瞥,在沒有人類的世界,貓又恢復了野生動物的機警與兇猛,饒是如此,仍成了人類的捕獵對象。但至少此刻雙方同為競爭地位均等的地球之子,人類只是以信仰加持吃掉了貓(恐怕誰都沒法否認這部電影保守的人類中心色彩)。相對而言,還是作者講得心平氣和:“一個物種的地獄也許是另一個物種的天堂……無論有沒有我們人類,生命幾乎肯定會找到新的出路。”
貓與《如何成為一只貓》
全書最后一章又恢復了以個人經驗為主體的散文氣質,成為理解全書的個體生命基底。《我生命中的貓》講述作者自幼至今與貓為伴的經歷,從好奇、向往、收養、陪伴,到種種因不得不分離產生的傷心經歷。那些難忘的美好瞬間與同樣難以磨滅的生命傷口,都錯雜構成作者生命過程中的坎坷與靈光,以及對自身毫不留情的批評性省思。作者并不隱晦偶爾無意識顯露出的對動物的殘忍,不得不吃掉女兒養的雞時,“女兒的哭嚎和指責讓我們那頓飯吃得心情有些沉重,但味道還真是不錯”。然后作者筆鋒一轉,話題沉重又誠實,在講述一位老人帶領小孩如癡如醉觀看殺雞過程時,她忍不住提出對包括自身的人類同胞的疑惑:“對于死亡,我們的文化里有奇怪的矛盾性:一方面我們對死亡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另一方面又對死亡如此麻木不仁”。她并不掩飾自身對生命漠視的瞬間與無奈:“關于死亡的陰影是如何進入女兒的生命之中,又如何能夠排遣?我就完全不知,也無暇關注了。”全書的尾聲,以個人化方式啟動了“如何”最靈動與自反的面向,在自稱要“成為一只貓”之前,人類首先要學會走下食物鏈頂端,至少要把一切對動物的殺戮不想得那么天經地義、心安理得——“思考動物是一種極端的道德責任。思考動物就是思考人類、文化和政治,思考動物就是思考歷史和未來”(《進入哲思的貓》)。
本書另一個頗有意味的地方是,恰到好處的圖文并茂。畫家朱蕊提供了數十幅貓主題的作品。“如何”的排版方式絕不是以文為主體,以“貓圖”為配角,每一幅圖畫都被給予可觀篇幅,共同構建了兩位女性以想象力與思辨力構建的貓之世界。如朱蕊所言,“貓生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貓生”,她畫筆下的貓也因此具備了兩種形象——各種處于人類美學生活場景中的貓,以及人樣之貓(或曰貓樣之人)。孫冬也用相當篇幅追溯了人類圖像藝術中的貓形象史,這是兩位女性藝術家心有靈犀的默契。
沒有什么能比孫冬寫在全書最前面的序詩《影子》更能代表這部書對貓、對自然、對生態的態度:“除了季節,其他更迭都不可能/就像瞌睡蟲的花色都不可控/它們可以是我們的貓/但是它們不是”。影子屬于我們,影子又不屬于;影子似乎是人的附屬,又是人生存的證明。畢竟,無數的古老故事都告訴我們,一旦失去影子,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作者系南京藝術學院戲劇與影視學院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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