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南作者:陳十六
莫言評價劉亮程的作品:最為標準的漢語寫作。
獲得如此高評價的劉亮程,現實卻是個生活在鄉間院落里的閑老頭。
他曾在城市扎根,但心里有塊地方始終沒能跟他一起出走。 聲名大噪后,劉亮程回到了在夢里無數次出現的地方——鄉村。
劉亮程小時候想過當中醫,想過干木匠,但沒想到成為了作家。
他筆下的《一個人的村莊》,被譽為“中國鄉村的《瓦爾登湖》”。而他本人,則被稱為“20世紀中國最后一位 散文家”和“鄉 村哲學家”。
無數焦慮迷茫的年輕人在他的書籍里逃離現實,逃往詩和遠方,也有很多大學生志愿者到他的書院里體驗勞作,感受生活。
即便已年過花甲,劉亮程依然相信文學,相信夢。時光慢慢,他安然在這一方天地里,為所有長大和出走的人,守住最后的村莊。
別看劉亮程一輩子跟農村打交道,其實他父母可都是文化人。
劉亮程的老家原是甘肅,父親是小學校長,母親是老師。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里實在是活不下去,劉亮程父親便帶著一家老小遷到新疆塔城的沙灣縣。
一無所有,一家人就先安頓在一個深坑里。1962年,劉亮程從這個深不到2米的地窩子里出生,他長到12歲,家里才蓋了地面上的房子。
劉亮程童年定居“黃渠”村莊
劉亮程 8歲的時候,先父去世。有了繼父之后劉亮程才開始上學。劉亮程讀了一個中專,專業是 農業機械化,畢業后被分配到農機站當管理員。除了寫作,這是他做過的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
工作很輕松,一年的工作用一個月就能做完。剩下的時間,劉亮程就騎著摩托車在村子里閑逛。下了班,其他干部都早早回家,只有他東轉西轉。
晚上回大院的時候,大院大門會“吱扭”一聲,看大門的老頭問一句,“誰?”,他回答一句,“我”,然后就是無言的靜靜長夜。
他的閑人氣質,就是從那些年開始培養起來的。
閑人的一大特點,就是過得隨心。
當農機員的時候,劉亮程最不喜歡的工作就是每年填報表,因為數據都是編的。他實在是不愿意干了,就辭掉了公職,自己開了個農機配件門市部。
劉亮程的故鄉生活
在家鄉折騰了幾年后,劉亮程決定出去看看。30歲那年,他背上行李去了烏魯木齊。
劉亮程在烏魯木齊一家小報社當編輯。因為沒錢,所以跟七八個人共住一間大宿舍。
一直到這里,他還不知道自己未來能成為一個作家 。
小時候,劉亮程看到家里請木匠,會給木匠多炒一個肉菜,就覺得當木匠受人尊重,自己也想當。
先父自學了中醫,經??瘁t書、找穴位、扎針、用藥,于是劉亮程對中醫也頗有好感,有次被一個老中醫看上,差點跟著去行醫。
但人生或許就是沒有預設的答案,沒當木匠也沒當中醫的劉亮程,開始動筆的時候,連一張屬于自己的桌子都沒有。
劉亮程曾評價自己的先父是傳統文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會吹拉彈唱,能號脈開方,可捏骨治病。
劉亮程最早看到的書,就是先父從老家帶來的泛黃的醫書。
后父雖不識字,卻會說書,長夜里,油燈下,一家人聚精會神地聽他講故事。
劉亮程長大后才知道,后父其實說錯了很多地方,但說錯的地方卻都被劉亮程牢牢記住了,因為那往往是最有趣的部分。
劉亮程父親劉彪手抄的劉氏家譜
他生活的村莊很偏遠,本村人讀過書的不多,其他來自天南海北的文化人大抵都跟他家一樣,因逃荒流落于此。
風塵仆仆的他們帶來了破舊的老書,每本都曾被整個村傳閱,劉亮程有幸在那時讀了好幾本沒頭沒尾的書。
就這樣,兩個父親,一個小村子,給了劉亮程一條寫作的路。
到烏魯木齊安頓下來之后,他的心卻沒能從鄉村徹底出走,深藏在他記憶里的故鄉,在睡夢中復活。穿過城市的嘈雜與塵土,家鄉的光亮從遠處照亮了他。
大宿舍里橫七豎八地擠滿了床,他沒有桌子,就在床邊放個凳子,凳子上放個紙箱子。
夜深人靜的時候,家鄉就來他腦海中找他了,劉亮程便打開臺燈開始寫。
此前十年,他一直零零碎碎地寫詩,此刻再下筆,卻是一篇篇散文。用了七八年時間,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寫成了。
《一個人的村莊》 丨 譯林出版社
《一個人的村莊》寫的是一個最閑的人,一把鐵锨,一個黃昏,寫的是最真實的鄉村。但劉亮程寫這本書的時候,卻在遠離鄉村的城市里奔波勞碌。他說,一個人在忙忙碌碌中才能生出閑心來。
后來,這本書中50多篇文章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與閱讀試題,而劉亮程本人被譽為當之無愧的“鄉村哲學家”。
寫完這本書,時間的齒輪已轉到劉亮程的40歲,他用《一個人的村莊》的6萬塊版稅開了一個酒吧,就叫“一個人村莊酒吧”。
但很快他又把所有錢全賠光了。于是他把酒吧大門一關,再次回到寫作。
《一個人的村莊》幾乎寫盡了他一輩子要寫的散文,而后他便把寫作的重心轉移到小說上面去,開始在虛構的無垠的原野上自由馳騁——
2006年,劉亮程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虛土》,而后他的《鑿空》和《在新疆》等幾部小說也相繼亮相。
劉亮程作品
50歲的時候,劉亮程有點不想寫了,想當道士。
正好那年冬天,他機緣巧合下走到了新疆木壘縣菜籽溝村,這一進去,就出不來了。
他當晚就回賓館寫了方案,打算在這里建一個工作室拯救鄉村文化。方案一氣呵成,他第二天就回去收拾行囊,離開了居住了20多年的烏魯木齊。
他給自己置辦了一個院子,叫木壘書院。
年都還沒過完,他就把在烏魯木齊認識的文藝圈人物呼啦啦全招攬過來,三十幾個人就在這里安了家,一幫作家、畫家、攝影家、藝雕大師、策劃人……心甘情愿地跟劉亮程一起“拴”在了菜籽溝。
劉亮程的木壘書院
道士雖沒做成,但劉亮程一到這個書院里,就徹底安靜下來了。他拿起筆,第三次回到寫作。他的兩部長篇小說——《捎話》與《本巴》便是在木壘書院完成的。
《本巴》獲茅盾文學獎時,劉亮程已是60歲。他在接受訪談時說,“寫作《本巴》時,我看見自己的心依然古老而天真?!?/p>
無論年歲幾何,他總能一次次在文學里回到最初的地方。
劉亮程在書院里養了不少雞,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聽雞鳴。
6點來鐘,雞叫第一遍;7點多,雞叫第二次,村里人陸陸續續醒來開始一天的生活??墒沁@兩遍雞鳴不過給劉亮程起床打個前站。
9點才是劉亮程起床的時間,因為他“每天都要留出很多時間睡覺和做夢”。吃早飯,寫作,吃午飯,午睡,下地干活,日落而息。
木壘書院的“雞鳴狗吠”
劉亮程有30多畝地,除了自己干,還雇了一些村民,又招募了很多年輕的志愿者一起耕讀。志愿者們從小沒干過農活,都是看了劉亮程的書慕名前來,想在書院里找到寄居鄉村的詩情畫意。
然而,來鄉村度假和真正生活在這里完全是兩回事。劉亮程說,“鄉村給你的只能是一個短暫的安慰。假如真正讓你變成一個在鄉村的居住者,你可能面臨的焦慮比城市人更多。住在這里光有精神是不行的,必須要有很大的毅力在這能活下去?!?/strong>
他手把手地教志愿者們干木工活、扎籬笆,在白露節氣跟大家一起摘菜晾曬,討論農時;8月中旬帶著志愿者們看流星雨,講星空變幻;秋天播種小麥時,就講冬小麥和春小麥的種植區別。
書院創辦的8年里,上百名志愿者來來去去,有興趣的甚至能待上兩三個月。
劉亮程為悅謙學堂學童講課
在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親子游學團隊時,他會給小朋友們講:得學會接受塵土,不懼怕黑暗,還要能容忍窗臺上的蟲子。
寫作課上,他告訴孩子們,“蟲子和你們都在趕路,都在往秋天走,我們都是同樣的生命,這一路上要互相陪伴”。
女兒小的時候,劉亮程沒有時間陪伴她,但是外孫女知知來到他的生命中時,劉亮程已邁入老年,可以安心陪知知玩了。
劉亮程的《知知的大院子》這部作品,就是他寫知知在大院里玩耍成長的故事。
劉亮程《知知的大院子》
他帶知知接觸小動物,體驗農活,感知大自然的奧秘和細膩。知知挎個小籃子去收雞蛋時,先會問雞媽媽好,說一聲“雞阿姨,我來收雞蛋了”,再恭恭敬敬地進雞舍。
知知走在前面,姥爺走在后面,知知說:“姥爺,你不要踩我的腳印,你把我的腳印踩疼了。”
劉亮程說,小孩子天生就是文學家?!拔覜]想過要對知知教育什么,她就像小蟲子一樣,一天天長大,這個過程中最好的教育就是太陽照著她,風吹著她,樹葉落在她頭頂。”
孫女知知與姥爺劉亮程
同樣的世界,在孩子和大人眼中卻截然不同。
孩子可以跟一只小蟲玩半天,而大人可以一眼就看透那個小蟲,但就是這些沒有讀過太多書看過太多景的孩子們,才能在生命之初就和自然建立起某種聯系,從而喚醒人類的最初感知。
大院子里的事,可以很小很小,不過是一棵草的事,一朵云的事。但大院子里的事,也可以很大很大,是對自然的尊重,對童年的留戀,也是對返璞歸真的向往。
時間是劉亮程作品的主題。
可能因為新疆總比別的地方晚兩個小時,那里是他的故鄉,是他的文思啟蒙之源,所以影響了他對時間的感知。
“遼闊的田野、無際的沙漠、漫長的西北風,這種地域空間的無邊無際,使人對時間的認識也不同于別處。”
從《一個人的村莊》,到《虛土》《本巴》,他對時間的理解游貫其間。
劉亮程
劉亮程最忙的時候,在《一個人的村莊》里寫了一個閑人,這個閑人見證的是最樸素的生老病死,所謂的“快與慢”,在這個閑人的視角里都不作數:
“許多年之后你再看,騎快馬飛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趕路的人,一樣老態龍鐘回到村莊里,他們衰老的速度是一樣的。時間才不管誰跑得多快多慢呢。”
在《虛土》和《本巴》等作品里,他創造時間曠野的心愿得到實現。在書里,每個人都活成了自己的人群:
童年的自己、青年的自己、壯年的自己、老年的自己,密密麻麻地遍布在這個時間曠野上,往回走會碰到自己的青年和童年,往前走會遇到自己的老年。
在現實里,他成了一個“朝后走的人”。年輕時,他離開村莊,在城市漂泊了二十年;知命之年,他回到村子里。他說,“每個人都在一段一段地遺忘自己。作家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沿著時間的道路往回走的人?!?/p>
在劉亮程的理解中,文學是往事。
那些被匆忙遺落在身后的人、物、景,只有經過沉淀,只有在成為往事之后,才能被作家打撈起來,成為文學。
劉亮程拜訪母親
劉亮程今年63歲了,通過日漸老花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的老年。對他來說,青年,中年,再到老年,一甲子也不過是田野上的麥子青六十次,黃了六十次。
但在作品里,劉亮程已經過了不知多少個一百年。他在兩個時間里來回勞忙。
“作家在心中積蓄足夠的老與荒,去創作出地老天荒的文學時間。荒無一言,應該是文學的盡頭了”,而在那個時刻到來前,劉亮程會一直寫,那些被他的語言照亮的角落里,一定也會生長出無窮無盡的時間。
參考資料:
1.CCTV4《背著“故鄉“闖天涯》
2.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
內容策劃:夏夜飛行 翟晨旭
排版設計: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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