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底,夜里九點,身高175厘米、有些清瘦的小德從專門備考相關職業資格的補習學校里走出來時,已經將近八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
這是一個對他來說并不熟悉的城市。回家的路上,他買了個漢堡。和小德一起住的備考者因為疫情的反復而回家了。這段時間房間里只有他自己,但其實也沒有方便很多。
自從男朋友葉子去世后,七八個月的時間里,小德都不知道應該干些什么。“我不能再回北京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抗拒過一個城市。
“劇烈的疼痛”
2020年11月中旬,剛剛結束福建旅行、帶了不少新茶的戀人葉子和小德重新回到咖啡館。一周后的27號凌晨五點多,葉子忽然被劇烈的頭疼弄醒,他疼得尖叫。小德看情況緊急,短暫慌亂后撥打了120。
葉子是臺灣人,這次發病緊急且嚴重,小德一時間也聯系不到合適的醫院,只能帶著他一邊輾轉醫院,一邊聯系朋友。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不錯的腦科醫院。一路“兵荒馬亂”中,葉子全程閉著眼,只有小德跟他說話時才做出反應。小德不敢停下說話,在急救車里不停地呼叫著葉子,手心里怕得都是汗。
十二個小時后,葉子終于進了手術室。此時他已陷入昏迷。葉子得的是腦動脈瘤,在腦部左后方,動脈瘤突然破裂,壓迫到神經和血管,直接危及生命。手術由院長親自主刀,一直做到早上六點多。守在手術室外的小德又累又怕,等待中他想起在2018年初和葉子第三次見面時,葉子帶著他去了他經營的咖啡店。
“我知道葉子有一家咖啡館,只是不知道這么有名”。咖啡店不算大:樓下有兩張六人桌、兩張四人桌、四個兩人桌。樓上沙發可以坐四個人、窗戶旁邊可以坐兩個人、欄桿旁邊可以坐兩個人。
第一次走進流光溢彩的咖啡店,小德不是很放得開,他坐在座位上,面前放著一壺葉子泡的茶,一喝就是兩三個小時。“葉子一直在忙。我只能玩手機。其實挺尷尬的,跟誰都不熟悉。”雖然店里的人都知道葉子是喜歡男生的。但小德和葉子一直“都不會刻意去說,但也不會刻意隱瞞”。
2018年4月,小德半開玩笑地問葉子,“你多大?”葉子不肯講,“你猜。”當時葉子沒有跟小德說過年紀,小德不覺得他已經四十五六歲了,“看起來就是很儒雅的一個男人,比較文藝知性。”于是,小德故意把葉子的年紀少說了幾歲,“38歲了吧?”葉子就笑。小德繼續鬧,“沒有關系,你就說吧。”這句話重復了很多遍,葉子到最后說了實話。對他來說,說出心里最深的擔憂,或許是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標志。
葉子離開后,小德再去翻看兩人之前的聊天記錄時,“會想起某個月吵過架,覺得后悔:如果不吵架、好好的話,現在是不是會更好?”可此時在搶救中的葉子沒有力氣再和小德吵架了。
咖啡館戀人
11月28日,看著葉子被送進ICU。連軸轉了24小時的小德懸著的心才略微放下。
11月30日,葉子從ICU出來。看上去狀態還好,但說話不清楚了。平時都是受葉子照顧更多的小德,終于有機會讓葉子體會到他對他的關心。小德開始在意每一次葉子量體溫的結果,會在葉子不舒服時很緊張地去找大夫。后來,小德干脆在醫院旁邊的小旅館租了個房間。
“照顧葉子并不累。最累的是發現有病情上的波動,比如突然發燒,就很緊張。或者突然打冷戰。不是我們那種打一下就完事,而是三四十秒不間斷地打冷戰,我就會很害怕,馬上喊護士來。”小德除了緊張,便只能趁著沒有別人在場時,拉著葉子的手輕輕撫摸。他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除了葉子的妹妹蘿拉。
每一天,小德都會和蘿拉視頻通話,一起討論葉子病況跟未來的恢復及安排。但終究因為海峽兩岸,疫情及隔離等原因,蘿拉無法立即到院陪伴。
經過幾天的恢復,葉子氣色越來越好了。“其實只要好好養著就可以了。他還問我醫院在什么位置,很想弄清楚自己的位置。還和我說咖啡店要一直開下去,再開新的分店,我們會一起呆很多年。”小德心里一直有一層隱憂,擔心葉子會回臺灣,兩人早晚都是要分開的。可聽到葉子這么說,他忽然安心了。
又過了幾天,葉子和小德做了約定,4月份去深圳定做去臺灣結婚的西服。葉子說在深圳的話做工好、面料好,還便宜。然后鄭重地說,“我要跟你結婚。”病床上的葉子又說,“雖然我妹妹蘿拉在銀行上班,收入不錯,但她沒有做著讓自己開心的工作,而我一輩子都在做讓自己開心的事。”兩人還一起規劃康復后去日本玩。
葉子也知道,咖啡店對小德來說并不是一份讓他愉悅的工作。2019年春節,葉子提早一個星期回來開店,實在沒有人手,便問小德要不要去幫忙。殊不知小德連收錢的機器都不會用,也沒做過服務業工作,只知道“忙起來時,葉子不會因為我是他的男朋友就降低要求,他會認為我是去工作。”
小德在前一天晚上有些緊張,“明天第一天開業,會不會有好多人啊?”“不會呀!”葉子慢悠悠地拖著臺灣腔,“你看我做就好,只需要幫我把做好的‘品’端上去就好了啦!”結果開業第一天,人多到爆炸,多到小德想逃跑。他不會操作打單機,就一邊手寫下單,一邊在心里念叨著“不行,我做不了了”。
但小德也知道,自己不能讓葉子一個人又忙著做咖啡、又忙著招呼客人。作為和連鎖咖啡館不一樣的獨立咖啡館,從咖啡豆的選擇,到奶泡的細膩、口感,再到杯子款式的挑選,葉子都格外嚴苛。甚至后來招聘咖啡師時,面試都長達幾個小時,從對咖啡的了解、資歷,再到對行業的想法、認知,甚至對于咖啡館提供的社交空間的觀點,一一打通后才能聘用,“葉子認為咖啡師的想法決定了產品的質量,這也是獨立咖啡館和連鎖咖啡館的區別。”
每到周六周日,小德就會發愁“又要去店里。”其實阿德只要有點壓力,就不愿意吃東西。葉子一開始沒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困擾。后來溝通了幾次,葉子才慢慢理解。
但葉子刻在小德心里的不僅是對飲品品質的要求,還有對于服務業的想法。葉子的開心絕不會因為當日流水賣了多少,而是碰到一個有趣的人。“哪怕只賣一杯咖啡,只要對方欣賞,他就很開心。”阿德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在身體里裝進了葉子的想法。
咖啡店曾有木牌留言墻,很多人在上面寫下過對愛情的期許。有一對女生是在這里相識相戀的。還有一對男生因在咖啡店相識而在這里求婚。如今,咖啡店已經消失。但小德有時候想起葉子,也會想起那些堅固持久的愛情。
金色電動車
2020年12月13號,北京下了第一場雪。
葉子住院這段時間,總在清晨五點給小德打電話,開玩笑說“我快死了,你快來。”以前小德都會緊張地趕過去,結果到了病房,葉子又睡著了。
12月12日,經過小德十多天的精心照顧,葉子的狀態特別好,能吃東西了。蘿拉得知后也很高興,那天還去逛了商場。甚至晚上回家取東西的路上,小德還在琢磨明天需要對排尿做個統計。臨走前,葉子和小德商量好第二天七點到。小德強調了一遍,“那我七點來?”葉子回答“好!”這個“好”字,讓小德沉浸在越來越好的希望中。
12月初的時候,大夫建議葉子出院去專門的康復醫院復健,小德很開心地準備給葉子辦理出院手續;蘿拉也買好機票,準備接哥哥回家。出院前進一步的造影檢查發現動脈瘤沒有完全夾閉。由于已經開過一次顱了,醫生建議第二次可以做無創手術。大家都覺得,已經渡過一劫,相比之下微創手術就算不了什么了。
可12月13日小德離開醫院不到兩個小時,護工給他打電話,“葉子不行了。”小德立即往醫院趕。當來到醫院,發現葉子再次被送進ICU。小德事后看到過相關科普,原來患腦動脈瘤的患者有60%的幾率會在一個月之內復發且死亡率很高。
被醫生告知葉子死亡的消息時,小德不相信,“大夫告訴我搶救不過來了,我感覺很搞笑。當下覺得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告訴我最壞的情況,還是能救回來的。”等小德意識到真的要在放棄搶救同意書上簽字時,他很憤怒,“這幾天葉子恢復得越來越好了,氣色也越來越好”、“他不會發抖、發冷,我也無需惦記他的血壓”、“就等著再做手術修補好……”小德在內心自言自語,又恍然發現原來人在極度情緒下,是不會哭的。
這或許是小德人生中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情緒。此前就算是小德每次去咖啡店幫忙倍感壓力,但在下班后小德會坐在葉子電動車的后面一起回家。
“他一直都騎電動車。從第一次見面就騎著。電動車在北京很方便。比如去采辦一些植物,或者在胡同里穿行。”提到這臺玫瑰金色的普通電動車時,小德冒出了臺灣腔。
不知不覺中,小德習慣了坐著葉子的電動車去三里屯、去串店。最遠從北京二環的“咖啡店”一直騎到六號線草房,遇到喜歡的地方就停下,這對兩個人來說是一種小確幸。“他在北京是不需要導航的。四環以內都不用導航。”葉子的這一點讓小德很佩服。
如果是休息日,葉子常會帶著咖啡和茶。“用專門的筐裝好,帶上一個很大的保溫壺,騎電動車載著我到公園里,去喝茶、去泡咖啡、沖掛耳,坐在公園里看天看風景。”櫻花開或楓葉紅的時候,兩人則去爬山。“無論到哪里,葉子都很喜歡用手機看定位,很喜歡知道自己的準確位置。”
“葉子不在以后我才學會騎電動車。我為什么不早點學會,就可以載他了。”小德在葉子走后把那輛玫瑰金色的電動車送給了店里的伙伴。“我沒辦法處理掉這臺電動車,賣也賣不出多少錢,還很舍不得。”
可此刻情緒來不及宣泄,25歲的小德就要獨自處理隨著葉子死亡來的大小事宜。
作為腦科醫院,死亡案例很少,所以醫院沒有太平間,醫生要求小德盡快找到殯儀館。當時已是12月14日凌晨一點,小德已近乎崩潰,加之處于很懵的狀態,又要忍著悲痛處理后事。他連續給三四家殯儀館打了電話,“因為要等蘿拉,所以要在殯儀館停靈至少兩周,符合條件的只有很遠的一家殯儀館。”
在等殯儀館派車前來的時間里,小德問醫生自己可不可以去陪陪葉子,醫生同意了。小德穿著防護服,進了ICU。進去前,小德已經和蘿拉聯系過、說明了情況。此時,小德只想拉著葉子的手,說一些心里話。事后,小德和蘿拉算了一下,就算她第一時間過來,加上隔離,也沒有辦法見葉子最后一面。“怎么算都是差了一天”。
定完靈車和棺材,小德又摸黑出門買壽衣。買回來又發現自己沒辦法給葉子穿上,只能去求壽衣店的人。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給葉子穿好壽衣。眼睜睜看著葉子穿上壽衣,那似乎已經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心愛的眷戀的葉子時,小德到底崩潰了。他給遠在外地的媽媽打了電話。在電話這端,小德一直在哭,告訴媽媽,有個朋友生病了去世了,自己正在處理這件事,“之后我可以回家嗎,你可以什么不問嗎?”媽媽同意了。小德的淚水自始至終沒有止住。
從北京西邊的醫院到順義的殯儀館,幾十公里的路上是剛剛下過的雪,非常濕滑,年輕的小德帶著已經冰冷的葉子,穿過沉沉入睡的北京,走過曾經一同穿梭過的大街小巷,把葉子送到了可以暫時寄存的地方。
到了殯儀館后,棺材很重,需要抬到放棺材的地方。殯儀館工作人員的態度是“你不抬誰抬,我給你抬啊?”沒辦法,小德只能在寒冷的凌晨四處找人。考慮到要存放近二十天,所以小德把葉子的棺材調到一個比較高的位置,希望空氣更清新一點,葉子可以舒服一點。
天亮了,小德的淚水停不下來,沒辦法回到和葉子生活的家里。他投奔了一位朋友。直到蘿拉趕到北京、隔離結束后,兩人才一起去了殯儀館。蘿拉問可不可以看葉子。小德和殯儀館工作人員都勸她別看了。“那個時候,葉子的狀態一定很不好,臉上都是醫生畫的紫色的線。”火化之前,葉子化妝了,氣色很好,“他的耳朵沒有上妝,顏色很差。”小德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的眼淚唰地流下來。
接下來還有很多手續和瑣碎的事情需要處理。小德和蘿拉一面忍著心里的哀痛,一面整理葉子的遺物,還在一起跨了年。“收拾了很多天,累了就休息,幾點起也無所謂。中餐晚餐一起吃。中途還看過兩次電影,緩解一下情緒。”
火化之后,兩人又花了幾天打包行李。在蘿拉回臺灣的前一天,小德去把葉子的骨灰接回來,“我沒想到背著他的骨灰,會那么難過。”看著骨灰擺在家里,小德想起兩人之前去武夷山參加茶博會、看當地老鄉斗茶賽。他便翻出帶回來的茶,泡了些拿給葉子。
蘿拉要趕在2021年春節之前回到臺灣,陪老父親過節。小德也沒辦法繼續留在北京,“總有一些地方、事情,甚至是對話,會讓我想到他。每次我總會想‘你要是在該多好啊!’我一直都知道生活要繼續,可我現在比以前更脆弱。也許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就會好吧?”小德會去看葉子的照片,告訴自己要想和葉子在一起時開心的事。
在媽媽家休整到5月份,小德決定再次開始生活,“去哪里都可以。找個事情做。”他來到另一個遠離北京和家鄉的城市,開始參加相關資格考試培訓。過了年,人就大了一歲,但不知道命運會如何。
在一段時間里,小德還會偶爾登錄葉子的微信,經常看到有人在給葉子留言。但現在,小德幾乎沒再打開過葉子的微信,“每一次打開前,我都要做好久的心理建設……一直重復,真的太難受了。”
頓了頓,小德說,“一般人都叫他葉子,但他的全名會一直刻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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