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導師的新著《做田野》,忽然想起,第一次跟著楊老師做田野是在2005年。20年過去,我這個師門不成器的學生沒能走上學術之路,但“做田野”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準則,已經影響了我的工作和人生。
研究生畢業(yè)時,楊老師臨別的叮囑是,“希望你能有獨立工作的能力”。當時不甚明白,后來我當調查記者、在互聯(lián)網大廠做HR、到藝術圈帶團隊、成立藝術策劃工作室……換了很多行業(yè)和賽道,也許有人覺得這樣不安定,沉不下來,我卻始終享受這種在路上的感覺,展開一次訪談、策劃一次展覽、給學生講一次課、進入一家新的企業(yè)、遭遇完全陌生的行業(yè),每次經歷都是“新”的,仿佛進入田野,每次帶著“投入的理解”和“同感的解釋”,我漸漸發(fā)現(xiàn),那些行業(yè)與人生之間的隔離現(xiàn)象之下,有著阡陌縱橫的意義連接。田野的方法不局限于學術領域,楊老師關于“獨立工作能力”的囑托,是期待我們能具備基于洞察之上的行動與實踐能力。“做田野”可以任運無間的話,工作與生活中的每次擦肩而過都能成為契機,青青翠竹盡是法身,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
書中提到,楊老師受到一次社區(qū)公共事件的啟發(fā),被訪人在陳述時,由于利害關系而有傾向性,經過主觀加工,便成為意義建構的產物,因而是一種“意義的真實”。“這就跟以前我們的理解——‘真’就是‘事實’——有著很大的不同”。
十多年前,我在粵北調查一次建筑工人與開發(fā)商之間的沖突,一位工人在沖突中意外殞命,工人們抬著棺材沖到施工現(xiàn)場,雙方劍拔弩張。我在訪談中發(fā)現(xiàn),雙方對矛盾緣起、事故現(xiàn)場還原的描述存在巨大的沖突,如今,這種事件常常在輿論場被簡化成階層或勞資沖突,資本家和刁民總有個要背鍋。可我不能也不該站在二元對立的角度來調查和寫作,最終以確認的“新聞事實”為軸線,將雙方對“真實”的不同描述對應呈現(xiàn),這種意義真實的背后,便能看到當年地產熱潮背后的群體博弈。
做某家互聯(lián)網大廠的HR時,我負責過內部論壇的管理,企業(yè)內部也會出現(xiàn)“輿情”。兩撥人因為公司自媒體平臺的某項運營活動產生激烈的分歧,甚至一度要線下約架。我尋找雙方情緒最激烈的員工,發(fā)現(xiàn)所謂“三觀”不同,也是源于“意義的真實”,不同員工對一項企業(yè)運營活動導向性的意義解讀產生了差異。處理類似矛盾,又要從員工的生活史出發(fā),以“將心比心”的方法進行紓解。借這個機會,我也逐步了解公司內部不同社群背后的形成機制和活動方式,這既是工作方法,也是實證研究。
那次經歷,也印證了《做田野》書中所說,“懸置是感知的前提條件”。先把前見放下,別急著站隊,再進行意義的辨析與區(qū)分,進而完成萃取。楊老師提到一次田野經歷,西部農村幾戶村民長期互助,提出“道德共同體”的概念,來回應地形所造成的、山區(qū)與半山區(qū)的農村社區(qū)在分田到戶后一盤散沙的社區(qū)整合狀態(tài),這回應了本質追問“社會何以是可能的”。回到日常生活,這種思考方式有助于我重新認識,社群以何種方式組織、團結、互動和認同,換一個視角理解工作生活里的“拉幫結派”,跳出圈子外,處理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如同一面鏡子,讓自己超然,也讓自己警覺。
讀研究生時,跟楊老師去四川做調查。那是師門跟了很久的一個村莊,遇到一戶相熟的人家,楊老師向女主人問起丈夫去哪兒啦,回答是“死了”,丈夫過世不久,她言語中并沒有哀傷,甚至帶著一絲迎賓式的禮節(jié)性笑意。她身后是蓋好不久的房子,半成品,水泥和磚石還裸露著,看樣子放置了有段時間。我一時難以理解她的遭遇和態(tài)度,直到一年后我去汶川地震現(xiàn)場做報道。當時我為了報道唐家山堰塞湖,要跟著救災隊伍翻越唐家山,整整6個小時才走到山頂,遇到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用一根粗大的木頭抬著沒有輪胎的摩托車,走了一夜山路,肩膀上早已血跡斑斑。他們的神色也一樣木然,說起兩個在北川上學的孩子,一個上中學,一個上小學,“都沒了”。停頓許久,男人突然大哭起來,從心理的自我保護機制中掙脫出來。物,在遭遇重創(chuàng)后會或許成為某種羈絆,代表人不是一無所有,代表著與社會的某種聯(lián)結。我把身上的錢和藥品都給了那對夫婦,這太微薄,當時我還年輕,不知所措,只能把他們的故事寫進稿子,希望他們如今平安。
《做田野》書中《探究對象之三:田野訪談場景》提到“開放的自我”,指出在這個背景下,訪談時主體間溝通的發(fā)生和持續(xù),對于增進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相互了解的作用。正因如此,我時刻以“開放的自我”為準則。進入藝術行業(yè)后,這個狹小卻復雜的生態(tài)中也存在著鮮明的鄙視鏈,堅持傳統(tǒng)的、玩兒當代的、推動市場的、研究學術的……頗有點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態(tài)勢。介入藝術行業(yè)后,我把對生態(tài)的觀察當成一次田野,觀察不同生態(tài)位中的角色與行為,以開放的心態(tài)面對,放下所謂品位、格調、身份的區(qū)隔,理解不同人口中“意義的真實”,至少不會陷入一葉障目的自大狀態(tài)。
在《見微知著:貫入田野實踐的歷史社會學》一篇中提到,被訪人選擇將什么樣的經歷、見聞和感想表達出來則受到其生平情境的影響。例如浙江調查中,一位78歲老人在3小時訪談中,用三分之二的時間講哥哥的光榮歷史。穿越這種選擇性敘述背后,才能理解敘述者背后的機制。幾年前我訪談過一位藝術家,發(fā)現(xiàn)他用大量時間來講述自己運用的技藝發(fā)展史,卻選擇性回避了自己藝術語言的形成和發(fā)展脈絡。基于這種田野訓練對選擇敘述的認識,便不會覺得被訪人沒說出什么,反而能跳出文本有新的理解。
“感知和洞察,在實踐過程中表現(xiàn)為一種直覺,或者對材料的一種即時反應。這是將材料的意義(本質)以直觀的形式顯現(xiàn)在自己的腦海中,因此類似于禪宗的‘頓悟’,有點‘直指本性’的意味。”楊老師如是說。作為禪宗和楊門弟子,我的根性和靈氣既愧對凈慧老和尚,也愧對楊老師。所幸這么多年來沒有放棄將“做田野”融匯于生活的努力,姑且算做禪門北宗的“漸修頓悟”,漸修還在路上,也算對老和尚的“生活禪”和楊老師的“做田野”有個交待。
生活即田野。今天出門,看到一輛MPV和推著嬰兒車的女人發(fā)生沖突,那場景頗有喜劇意味,二人舉著手機開著視頻錄制吵架,鏡頭之下都壓低聲音,避免臟話或者不妥的言語,火藥味漸漸淡了下去,很快休戰(zhàn),社交媒體對關系的影響值得玩味;上周打車去機場,碰到一個大廠“畢業(yè)”的同齡男人,聊起他團隊的內卷程度和“死亡率”,我才發(fā)現(xiàn)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死亡,他目睹過同事在辦公桌上午睡便再沒有醒來,自己幸運保住了命,卻也對婚姻和孩子不抱期待,孓然一身自由自在,以準財務自由的狀態(tài)來跑網約車,這又是大廠中年危機的一個樣本;我甚至會把自己的家當成田野,當我跟老人三代同堂的時候,家庭關系呈現(xiàn)什么狀態(tài),分灶吃飯后又有哪些變化,我把自己當成家庭社會學的個案,跳出“我執(zhí)”來觀察,那些雞毛蒜皮就不再糾纏,反而成為研究素材,也算一項樂趣。
戈夫曼提出“擬劇論”、宗薩仁波切寫過《人間是劇場》、《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讓我將有為法和無為法統(tǒng)攝起來的,便是“做田野”。將人生視為田野,工作上的煩惱、家庭中的瑣碎、生活里的遭遇都是我的觀察對象。在當下活得投入,離開當下便可以抽離,盡興而不沉溺。
做田野的方法論也給了我思考自由的契機。楊老師在書中提到:福柯揭示自由的悖謬,當“自由”從價值層面降為一種普遍的行為方式的時候,其實它就剝奪了個人選擇的自由,而自由的要義恰恰在于它是個人所具有的選擇的權利。所以,我們不會將自由看作一種絕對的價值,從而只是在制約和自由之間去尋求一種平衡。正是“做田野”的心態(tài)與方法,讓我成為一個溫和的自由主義者,警惕自己的執(zhí)念,警惕一切狂熱。
每當我有點飄、認為自己“正確”時,都回憶當年跟著老爺子做田野。他帶著我們走遍大江南北的鄉(xiāng)村,通過訪談和觀察來理解他者,但讓我們尋找的是制約與自由之間的平衡機制和意義系統(tǒng),而不是自以為是的論斷。走進田野的時候保持懸置和開放,每晚的討論會上又進入極力探究、始終謹慎的恐慌狀態(tài),那種感覺至今都如秤砣一樣壓在心上,揮之不去,或許讓我一生都踩在田野上,飄不起來,緊張思考卻不敢造次,注定以“做田野”的方式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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