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象,2025年5月22日
《寄情》
搬運柴火,采摘野菜,每天都花幾個小時仔細地備菜下廚——全是無法被人工智能或者大語言模型取代的勞作。這些行動的反饋迅速、確鑿,參與者的行為和心情都擲地有聲。我沒有(也不想)體驗在高陽下拾撿牧草,跟在割草機的后面,完善它的操作,緊跟它的節奏。Yoko 說在收草的時候能深刻體會到機器對人的奴役,它不用休息,所以人也沒法休息。我說是其他人在操縱機器奴役你,那人可以每隔一小時讓機器停一下,但他沒有。當然,那人也是這樣對自己的。農業生活極其忙碌,Tao 試圖通過細節向我論證,我說我知道,我看過荒川弘的《銀之匙》還有《克拉克森的農場》。
Yoko 和 Tao 在意大利的山間過著上世紀30年代的樸素生活,塔可夫斯基和我的白左朋友看了全都會拍手稱贊。這個村莊叫帕斯圖羅,Yoko 說這里是歐洲的紅州,周圍鮮有像他們一樣熱愛自然的人。「是,我在景觀史里學了,工業革命以后受過高等教育的歐洲人才開始普遍地欣賞和贊美自然,那以前的自然是魔鬼的居所。」「有機會我一定要把你們介紹給我的白左朋友,他們會稱你倆為模范人類,過著全人類都值得學習的生活。」
周二小雨,一起去看據說是達芬奇建造的山谷要塞(現在只隱約能看到些許痕跡),我出門不到5分鐘就停了下來,Yoko 和 Tao 走到了前面看不見的地方,我獨自站在大片的野草與露水面前,無法移開目光。這種時刻,便不會想在「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的后面接「然而,然而」了吧。有什么好「然而」的呢?如此直白的美的體驗。該如何形容,用言語還是照片?清冷的空氣,微弱的風,模糊的云,柔軟的光,大地上凌亂蓬勃的生命力,露水干凈透亮。
周四登高去看臆羚、狍子和土撥鼠,意外還看到了赤狐。辨別鳥的聲音、植被的學名和生長狀況,睜大眼睛和耳朵感受周邊的信息,拼命接收來自大自然的緣分。Yoko 和 Tao 興奮地說,這是他們很喜歡的地方,但還是得帶朋友一起來玩,他們倆自己的時候就總是遇不到罕見生物。我躺下小憩,再睜眼時發現兩只臆羚在15米遠的地方吃草,它們發現我沒有睡著。對視許久,一只臆羚向我俯沖,嗵,嗵,嗵,回想起來,也像 Tao 給自己設計的簽名,一個小球從桌邊滾落,彈,彈,彈。我一動不動,它突然在離我3米遠的地方轉向,跳到了巖石的后面。
遠遠地看見懸崖上有一株盛開的野芍藥。「上周它還只是花苞呢!」Yoko 激動地說。那北坡的亂石溝里日照不足的野芍藥也開花了嗎?不去便無法得知。我提起他們在公眾號發的文章,說我想去,他們興致勃勃地建議:「明天吃完午飯去吧。」我極力反抗:「不要安排明天的事情!我明天起床后再決定。」「那你明天幾點起呢?」「那我哪兒知道。」
周五堆柴,周六還是去了。正午的陽光猛烈,空氣悶熱,我為樹蔭下的亂石溝穿了黑色的短袖和厚實的長褲,熱得渾身乏力。路過一處度假用的房子,屋檐下掛了牌子寫著 welcome,下面是長桌長椅,我奔過去坐下。「你們走吧,回程再把我帶回家,我動不了了。要是有個 iPad,我就能在這里待一天了。」
休息半晌,還是被他們連勸說帶鼓勵地領走了。路過山腰的飯店,全是從米蘭來過周末的人群,我想買瓶冰可樂,一不留神被會做生意的店員推銷了冰啤酒,可樂放進包里,塑料杯裝的啤酒拿在左手,右手纏著微單。Yoko 和 Tao 盯著我上看下看:「你就這樣走嗎?」「不行嗎?待會兒很陡嗎?」「也不是不行。」「那走吧。」
Tao 走在最前面,是他先小聲喊道「開了!」,我才越過他看見了紫紅色的花朵,陽光穿過茂密的樹葉,其中一束正好打在花瓣之上。我快步向前,走進了亂石溝,他們筆下的神廟。一簇芍藥植株有2到4朵花,一簇又一簇,零星分布在遍布白石的山谷,四周被茂密的樹林環繞。上坡的方向有懸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天空,轉頭看向下坡,俯瞰層層疊疊的樹冠,遙望遠處的小鎮,更遠的山和云。
我們運氣不錯,現在正是時候,有些花開得正好,有些已經凋謝,還有些只是花苞。站在亂石溝里尋找野芍藥就像在夜空中尋找星星,越看越多。有五十朵?八十朵?還是上百朵?太陽很快被山坡和云層遮住,我們身處陰影之中。我找地方坐了下來,打開可樂,穿上外套。Yoko 好像在用望遠鏡尋找遠處的鳥,Tao 拿著單反拍攝花朵里不認識的螞蟻,我癱在坡上發呆。
如果柳宗元去小石潭的時候多帶了件外套,還會認為「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嗎?他都在連飛鳥都沒有的大雪中獨自垂釣。我找到一顆大樹坐下,然后就能一直待著,只有物理上的寒冷和饑餓能驅逐我。不,還有 Yoko 和 Tao 的多次催促。
柳宗元寫《永州八記》的時候常有同行者,據推斷這是他在寫《江雪》之后的生活。家人相繼離世,回京的希望也逐漸破滅,總得接受眼前的生活。九年義務教育里需要背誦并默寫全文的詩詞,有那么多被貶之后寄情山水的故事。「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這些詩句是發光的金子,還是幸存者偏差的論據?
縱觀這許多作者的人生,如果能直接在朝堂實現理想和抱負,便不會想到寄情于山水了。那些從未離開山水的人們,山水只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也不會發出寓情于景的感慨(或者發出了但沒有流傳下來,我們不得而知)。如果不是落敗于黨派斗爭,蘇東坡哪有時間沉迷做飯?哪有心情深夜叫張懷民起來散步?
可面對無法實現的理想和抱負,又該如何真正穿越眼前的現實(「穿越現實」是劉家琨某次演講的標題),打開身心去接受遠離廟堂依賴自然的生活。Tao 多次提起,大量在城市生活的人對鄉村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自己攢了點錢就可以來這里過退休生活。他們幾乎都無法適應,兩年后就會離開。
Yoko 和 Tao 沒有離開,十年過去了,他們依舊緩慢地挖掘著眼前的生活。
很難說鄉村與城市的生活哪一邊更加孤獨,但城市擅長制造充實的幻象:身份明確,消費行為與社交關系應接不暇。面對自然的時候,面對自己的時候,「我」是誰?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而從今往后,人們哪怕不去面對自然,面對 AI 也會產生同樣的困惑。工業革命發展至今,心靈終究無處可逃。哲學三問永不過時。
Tao 的身上有著男性常有的失落氣質,同我聊設計的亂象,試圖論證山間的生活比城市更好,這里才是真正的人間煙火。我倆喋喋不休地辯駁對方,Yoko 停下手里的活對 Tao 說,你別在這搞得好像我們過得比別人好似的,我們也沒有特別快樂。后面又發生了,正在下山,Tao 講著辨別鳥鳴的好處,多了一個欣賞世界的維度。Yoko 走在前面,回頭對我說:「其實他也不是非要你過怎樣的生活,他只是有點……好為人師。」我說這是男性的普遍特質,Yoko說對對。Tao 委屈地嘟囔了什么,可憐地面對二比一的局勢。
Tao 說在城市里生活總有選擇的余地,但是在自然里生活,有些事情不做或者不按照時間做,就會死。我說對,那就死,你沒聽說過那些死在野外的人嗎?「聽說過。」 「對啊。」
對話沒有繼續進行下去,大概是 Yoko 出來打了圓場。
如果只要努力就確定可以存活下去,那生存與否就只是一種選擇,跟選擇如何生存一樣,跟其它所有選擇一樣。事實上,我不確定生活與生活之間有什么本質的區別,我甚至很難強力地論證,鳥鳴與EDC玩具發出的音律有多大不同,畢竟亙古不變的海浪與現代火車的律動同樣助人安眠。
(注:《盜夢空間》里用于確認自己是否身處夢境的手把件就算EDC玩具,但如今的玩法千變萬化,價格區間極大,可以搜索視頻測評)
拋開動物本能的喜好——母親的心跳,血液流過身軀,重復低頻的聲音帶來穩定和安全感——現代人似乎還需要通過一些聲響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拉回一些飄出萬里的思慮,引導自己回歸此刻,安撫那些明明存在卻又無法確認如何存在與為何存在的情感。對,就跟《盜夢空間》里陀螺的作用一樣。
「我」在何處?
可再細想下去,也是有區別的。消費行為總會牽扯到更大的全球化的工業體系,里面有無數難以理清的復雜糾葛,拉動許多賬目上的數字變化。我不愿無知,便不得不看一百篇論文和報道,實時地了解政治與文化變動,探究背后隱藏的真相、人群流動的欲望。相比之下,鳥與蟲鳴要純粹得多,至少我從不嘗試理解造物主的設計意圖,以及它們是否存在。在人類與人類之間,知識是利益;在人類與自然之間,知識只是知識。我對宇宙抱有永恒的敬意,或是源自古老東方的文化審美。Yoko 和 Tao 說現代人好像要對「萬物有靈」祛魅,我說:「我不管,我不管。」
假設另一面是現代科技、工具理性,我對它無限喜愛,機器的構造可以跟一棵樹同樣美麗。但我無法對市場交易提起敬意。面對人為建立的龐大系統和規則制度,我尊重它,幾近臣服。我不尊敬它。
Yoko 和 Tao 的家鄉在長沙。從帕斯圖羅出發,公交車30分鐘到萊科火車站,候車,40分鐘到米蘭火車站,1小時的大巴到機場,過安檢再過邊檢,候機再乘機。在北京上海西安重慶的其中一個城市轉機,按照最短的轉機時間來算總共要花12個小時,考慮到價格和日程安排,也可能要20個小時。飛機落地長沙,過邊檢,再花1個小時從機場到長沙各自的家里。
單純對比時間的長度,這比柳宗元從長安到永州所花的三個月要短得多。可愛因斯坦已經說定了,時間是相對的,從現代人的心理時間來看,二者沒什么不一樣,奔波勞苦,時間和金錢嘩啦啦地流。除開疫情三年,他們也是幾年才回一趟家。我問Yoko:「你們畢業后為什么沒有回國?」「當時還是想在歐洲找工作嘛。」「以后還會回國生活嗎?」「如果有很好的機會,隨時都可以拎包走人啊。」我沒有問 Tao 這個問題,我猜他會像之前一樣對我講述在此生活的好處。我跟 Yoko 的態度相似,或許能代表大部分女性的生存智慧:現實如此,我只是適應了它,按照自己的方式學會挖掘并享受了它。Yoko 明確地回答我,如果去中國的山里可能會過得更快樂一點,因為在古老東方的世界觀里,可以找到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地方。我說不會吧,你去中國的農村看過嗎,滿地都是塑料袋。「仔細找的話,還是能找到的。」
仕途坎坷的人們啊,有人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有人寫「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也有人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我后來才意識到職場失意并寫下傳世佳作的創作者都是男性,女性們在做什么呢?李白寫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候,他的伴侶在做什么呢?總是她們更細致具體地面對生活點滴。在帕斯圖羅生活了幾年以后,Yoko 和 Tao 開始融入大山。自那以后,進入大山不再只是登高望遠,而是沿路觀察鳥類、昆蟲、植物,學習和辨認它們。Tao 往往更先放棄,許是缺乏來自社會的正向反饋,許是不擅記憶。Tao 說 Yoko 有一個特殊能力,她能在看到一株從沒見過的植物后,想起它出現在書上的什么地方,記得它的俗名,甚至拉丁學名。Yoko 看著 Tao:「你要是每天睡前都看書的話,你也會知道的。」「我看了也記不住。」「你都沒看。」
他們一起觀鳥,誰先找到就叫對方一起來看。偶爾也針對 「這是什么鳥」、「這是什么植物」、「遠處那是誰的房子」爭辯起來。
「這是什么?fhu32fsd7?」「不是吧,是8jg4wrlk。」「你會不會啊?可能是7b5fbhw吧。」
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記憶里全是亂碼。在 Tao 的教育和 Yoko 的誘導下(我們邊堆柴火邊討論「教育」和「誘導」的區別),我勉強能夠分辨一些鳥鳴了,大概是以下這些:
蒼頭燕雀嘰喳柳鶯博氏柳鶯黑頂林鶯烏鶇林鷚杜鵑赭紅尾鴝火冠戴菊。
像是咒語。我沒記住或者根本無法分辨的還有很多,請看:
知更鳥赤胸朱頂雀紅隼蜂鷹歐亞雨燕家燕西方毛腳燕冠小嘴烏鴉意大利麻雀喜鵲渡鴉歐洲絲雀。
還有其它我根本就不想記的,我的音盲水平導致我在這件事上很難快速獲得成就感。「你聽,fqb4rh 的叫聲特別婉轉。」「我覺得所有鳥的叫聲都很婉轉。」「但fqb4rh 的叫聲尤其婉轉。」「我不知道什么是婉轉。」
至于植被,我吃到了蕁麻假升麻野菠菜寬鱗多孔菌野韭菜虎杖,喝了云杉和落葉松泡的酒。寬鱗多孔菌是一種蘑菇,切開后散發著木頭的清香,聞不夠,想要這種氣味的香水(城里人的第一反應)。黃油煎過再撒點鹽和胡椒,我捧著盤子在沙發上猛吃。Tao 讓 Yoko 也吃,Yoko 說,讓她吃吧,反正我們都吃過了。
每一頓飯都很好吃,無論是正餐還是甜食。身為建筑行業的相關人員,我們無不認可項目周期的漫長令人飽受折磨,多么渴望能有更多的及時反饋,因此 Tao 期待我對他精心烹飪的料理做出細致的評價。我的味覺和聽覺一樣沒有被妥善開發,「很香」、「很潤」、「口感豐富」、「味道平衡」、「入口即化」,我絞盡腦汁也只能憋出這幾個詞,感到羞愧,直到 Tao 下一次好為人師這種羞愧才煙消云散。
Tao 說他們正是從認真對待每一頓飯開始認真對待這里的生活。如果想吃到更好的東西,就必須要知道山里有哪些能吃的食材、什么時候去哪里才能找到它們;哪里有更好的芝士、身為生產原料的牛和羊都吃什么長大;等等,我記不住,還是得看他們自己撰寫。為了尋找更好的食材,他們認識了大山和更多的人。如果我是自媒體博主,就在標題里稱他們為阿爾卑斯小蘇軾,或者意大利小蘇東坡。我不是自媒體博主,所以不會這么說。蘇軾無論再怎么被貶,在階級上始終高于平民百姓,而 Yoko 和 Tao 只是從東亞前往歐洲的移民。這是另一個話題。
Tao 喃喃地說,如今他們已經沒法吃外面做的東西了,怎么都不如家里的好吃。我為了開脫自己貧乏的反饋,說你們也是歷經多年才養出了如此刁鉆的味蕾,我沒有這個條件,除非換一種生活。以前在廣州時我也喜愛去農貿市場挑揀新鮮的肉菜,在大而亮堂的廚房里花幾個小時做飯。來到歐洲后沒有硬性條件,離家最近的超市能買到什么就烹飪什么,再不關注雞蛋牛奶的產地和質量、蔬果肉類的新鮮程度,不生病就可以。我至今仍舊倔強地使用中式的方法料理西方的食材,在我的哲學觀里涼拌菜就等同于沙拉。
寫到這里,我翻閱了一下陳曉卿、蔡瀾和汪曾祺的書,試圖學習描寫食物的文筆。學不來,太過缺乏體驗,而且由于得不到而心癢難耐,索性不看。正如所有這些細致入微地去關心美食與草木的人,Yoko 與 Tao 活得具體、妥帖,甚至是正當。四時節律,吃穿用行,他們盡量對接觸的每一個食品與物件做到了如指掌,再仔細地做出選擇。這在城市里是極其困難的事情,除非你特別有錢。但正如我說,Yoko 與 Tao 畢竟是移民,他們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做到這個地步,這一定比蘇軾發明東坡羹要困難得多。他們做到了,我想他們會一直做下去。
更多的植被當然是不可食用、或者季節不當而不好吃的。我要繼續念咒語了:酸模蛇麻月桂艾草歐洲山松白花酢漿草野馬尾草耬斗菜烏頭龍膽草藜蘆四葉重樓榆錢金鏈花金銀花金雀花,還有幾個沒有中文翻譯的。小動物和昆蟲,我記得不多。鼩鼱是下山途中在瀝青公路上看見的,已經被壓扁了,Yoko 拎著尾巴的末端把它拋向了旁邊的土里。他們說每次看見被路壓的動物都會這樣處理,不然這會吸引別的動物來吃它,會因此發生更多的死亡。
水池旁休息,我說豆娘真美,Tao 非要我看剛蛻殼的蜻蜓,說那很漂亮,我迅速瞄了一眼就把望遠鏡塞回給他。他們三番五次地對著昆蟲的細節贊不絕口,我滿臉抗拒,邊走遠邊說你倆真是天生一對。
他們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一起拿了個建筑考察的獎學金,第一次出國,兩個城里長大的孩子去冰島徒步窮游,興致勃勃地出發,被大自然教訓得很慘。我想看照片,Tao 坐在電腦前翻找,找到了,我搬個凳子去看,指明要先看人的照片。全屏放大,Yoko 的臉上全是膠原蛋白,青春活潑,兩人一起對著鏡頭擺出鬼臉,可愛極了。他們細數當年經歷的種種磨難:寒冷、潮濕、生病、由于缺乏經驗而做出錯誤愚蠢的行為,被好心的路人幫忙、甚至可以說是拯救。「已經不記得什么風景了,只記得當時真是好慘好慘。」 我看著照片感嘆:「這風景確實很美啊。」Yoko重復數次:「But why? Why?」
照片里 Yoko 戴著一頂卡其色的針織粗毛線帽,像是經由手工縫制。當年在冰島買的,現在還躺在他們家的小沙發上。看到當時拍的海鳥和植被,倆人一起放大琢磨,說這叫「躺新」,什么都沒做就突然遇見了新的生物。但像素限制,根本無法辨認。下一張照片是地上的羊屎,Tao 對 Yoko 說,那時候我們還會拍這個啊。
「你們從大學開始就一直在一起嗎?」我問。
「……是啊。」
「你們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嗎?」
「……是啊。」
「……好厲害。」
「互補嘛。」
Yoko 和 Tao 很少從當代互聯網攝入信息,想必不知道,不僅僅是自然、他們這種關系在城市里也是稀缺資源,情侶自媒體博主層出不窮,真真假假,生意興隆。瑣碎的對話,昏暗的燈光,我坐在餐桌旁邊安靜地看 Yoko 備菜、把微波爐擦得锃光瓦亮,Tao 下廚洗碗、照顧貓咪。所有的合作都達成了默契,在窗外的鳥鳴和風聲中緩慢地進行。
我這幾個月聽了大量的白噪音,這是城里人可以輕易獲取的貧瘠代償。遙遠的海浪,風經過森林,雨水落在屋檐或者池塘,西藏的僧人念經,柴火燃燒,翻書,午后的風鈴。甚至有啄木鳥的聲音,我聽到就刪了,誰會想聽這種聲音?城里人渴望的是完美的自然,不是真實的自然。
我只要帶上降噪耳機,閉上眼睛就可以體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腦海里已經浮現了廣告畫面:人聲機器喧鬧繁雜,我在早高峰的人群之中拿出耳機,手機快捷調試,閉上雙眼,余味悠長的鐘聲自森林的深處徐徐傳來,現代人的早八冥想。Tao 說帕斯圖羅的牛鈴沒有回音,因為是用一個鐵片彎折而成,阿爾卑斯山那頭的瑞士用的是筑模澆灌的牛鈴,聲音悠揚好聽。為什么有這種區別?聊來聊去,還是成本所限。
Yoko 和 Tao 最不需要的就是降噪耳機,最需要的是望遠鏡。Yoko 說如果 Project Grigna 做得好,就去找望遠鏡的贊助,這樣能看到更多的鳥和昆蟲。
人工智能發展得越快,城里人對鄉村生活的渴望就會越重。我說這兩年經濟下行,越來越多的人需要玄學能量來安頓身心,教人悟道的行業蓬勃發展,你們在這里生活有著天時地利,也可以搞這種東西賺錢。Yoko 說,我搞不了這種,Tao 說,我應該搞得了。
我想象他們以后做這樣的工作,Tao 繼續好為人師,Yoko 在一旁贊美他也潑他的冷水。Yoko 身上有著鮮明的女性特質:隱忍、內斂、堅韌;Tao 更進取、更驕傲、更想讓世界做出改變。我說自己想講脫口秀,Tao 說期待你成名,重復數次,像是盼望孩子考上清北的家長。我說,不要,我可以出名,也可以不出名。Yoko 又打圓場。
我在帕斯圖羅待了七天,周一到周日。去之前收拾行李,看天氣預報,發現那里陰雨連綿,我突然被恐慌占據。城里的雨水令人反感,陰冷的天氣令我情緒低落。我當然可以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看雨,裹著令人溫暖舒適的被子,看遠山云霧繚繞。可是如果不說話不交流不互動,我像往常一樣獨自旅行就可以了,何必報名 Project Grigna,去認識 Yoko 和 Tao?此行有何必要?為了多兩個在我死去的時候感到難過的人嗎?恐慌連著焦慮,焦慮連著困惑,困惑連著厭倦,厭倦連著我承受多年的痛苦。是否要推遲行程?反復糾結,夜長夢多,最后在深夜狠心決斷,必須如期而行。亂麻還得快刀斬。結果天氣很好,我們發生了許多對話。與五年前相比,我不斷緩慢地治療自己(或許就像 Yoko 和 Tao 緩慢地學習融入大山),已經更加接受與他人產生聯系。
如今我重新理解「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意識到那并不只是我從小憧憬的自在和充盈,那里原來有一種孤獨,它親切無害,但不值得提倡。因生存所需,我自小擁抱孤獨,早已內化成常態。可或許不用維持孤獨,尤其是在當今這個混亂的、分裂的、制造孤立的年代。「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既是美好的童話,也是罕見但真實的、值得追求的時刻。Yoko 和 Tao 的互動,他們與我的互動,比大自然更給我帶來焦慮——以及慰藉。兩個人的小小世界,三個人的小小世界。我與自然的共振不需要他人,但同伴的存在……是了,所以柳宗元寫下「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吧,務必要回到重復枯燥的、熱鬧混亂的、與他人關聯的、具體的生活里去。
至于是「務必」還是「不得不」,一樣的,我已疲于論證。蘇軾寫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沒有真的這樣去做。是不想,還是不能,「If you can't tell, does it matter? 」人生在世,自己能掌控的事情少之又少,能找到一點就足以雀躍,就像我們在山上偶遇的、那只消失在灌木叢里的赤狐。我做出的所有選擇讓我來到了這里,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基因的、時運的。我仍舊覺得理性是最美妙、最輕松、最易得的快樂,可讓「我」之所以是「我」的那些要素,最終都與理性無關。因果只能解釋個大概,沒人知曉所有細節,最后便只能總結為命運。 生命的起點或者個體的誕生,世間萬靈,誰不是毫無征兆地就突然被扔進了這個世界?我經年累月地向虛空索要答案,不曾想如今成為大勢。面對迅速迭代的AI工具,面對動蕩反復的時局變數,「索要答案」會愈發成為當代生活的常態。我們仿佛回到了原始人那茹毛飲血的生活,在無法理解的力量面前日夜尋求精神的慰藉。
這樣看來,潛入內心,芥子須彌,人工智能即是自然——未知且不可控的、復雜龐大的、無法完全解釋的。有的人用它尋求大道,有的人用它賺很多錢。如果存在造物主們,想必這個宇宙也早已脫離預設。不變的是個體永遠渺小無力,時常左右為難。但自由與枷鎖的界限又只在一念之間:我可以選擇死在野外,也可以選擇回到家里;我可以選擇自給自足避世而居,也可以選擇艱難地與周遭保持聯系。更可行或許也是唯一的做法當然是在二者之間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通過不斷地試錯。我們永遠自由永遠身不由己;我們時刻身不由己也時刻自由。我樂于反復分辨二者,不知是沉迷一種智識的游戲,還是精神上對自洽的渴求。從帕斯圖羅歸來,我仍舊如此。
去之前跟 Tao 溝通,他問我對此行有什么期待,我試圖極其簡短地做出總結:待在大自然里。加入當地的生產活動。自由散漫地活著。保持身體的溫暖和干燥。慢慢地吃飯。喝酒。
最后都達成了。除了橫跨石椅時受到擦傷、腿上大片的淤青在幾天之后仍舊隱隱作痛、以外,我不想改變任何事情。?
三人一起搬運柴火,邊干活邊聊天
Tao 在采野蘑菇
Yoko 在采野菠菜
登高
遠處有只臆羚
野草和露水
亂石溝的邊界
野芍藥
清洗假升麻
Yoko在切洋姜
Tao 口中的天坑,坑的最底部長出了一棵樹
Yoko 和 Tao:目的地很美。我:這里就很美!
清洗蕁麻
批量處理歐芹
左 Tao 右 Yoko
左 Tao 右 Yoko
Tao 拍的,我在拍山
Tao 拍的,我在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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