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細心的旅客日前注意到,南京站的站名,“京”字中間還有一橫,他不禁疑惑,這不會是錯別字吧?
并不是。這個站名出自書法家武中奇手筆,他只是采用了歷代碑帖常用的一個異體字,在前代的書法作品里,“京”字普遍就是這么寫的。例如唐代書法家顏真卿《多寶塔碑》里就是這樣的寫法:
當然,我認為像這樣的地標性建筑,沒必要去考校公眾的文化常識,最好還是按一般人所習慣的來寫,免得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老實說,我猜想大部分人可能都會覺得“京”字多了一橫,對他們來說,書法家所知道的可不是“常識”,那已經超綱了。
但問題還不止這樣。近些年來,各地公共空間因為錯別字而鬧笑話的事,早已到了“遍地都是”的地步,當代中國人,竟然連自己的文字都不會寫了。
多年前我去杭州,南宋御街修得倒是不錯,但一看青銅雕像,就發現不止一處錯別字:范仲淹寫成了“範仲淹”,岳飛寫作“嶽飛”。這個創作者看來不知道,“範”僅限于“模范”等義,“嶽”則只有在表“高山”義(如“五岳”)時作此寫法,范、岳這兩個姓氏是不能“繁體字化”的。
在貴州鎮遠古城,重修的天后宮,赫然寫著“天後宮”——在諸如“前后”、“后天”時,可以寫作“後”,但“皇后”、“后妃”是不能那么寫的,此“后”與“司”的字形原本是系出同源,均指執掌權柄,和“後”原本是兩回事,但簡化合并之后,很多人已經遺忘了那原本是全然不同的意涵。
還有更可笑的。在水滸城的景點里,把“武松”寫作“武鬆”,上海松江的一張旅游地圖,封面也赫然寫著“鬆江”,乃至有人復原清代地圖,也寫作“鬆江”——松樹之松,竟成稀鬆平常之鬆。
一兩處錯別字不算什么,但現在如此普遍的存在,足見在經歷簡化字三代人洗禮之后,很多基本的傳統文化常識已被遺忘;而原本沒寫錯的“京”反倒被看作是錯別字,對大眾來說,那像是陌生的文明。
通常,這都被歸罪于“文化素質”下滑的退化表現,知識精英或是痛心,或是 嘲諷,終于逮到了機會感慨世風日下,也借此炫耀一下自己那些冷僻的知識點。
公平地說,在任何一個現代社會,這樣的情形都可能反復上演,指望普通人都能具備相當的文化素養,那不免強人所難。《格調》一書就嘲諷美國人:
受了如此不幸的教育的人們,不光對歷史觀點毫無知識,而且連行文風格和習語也所知甚少,除了現代英語之外,其他任何時代的英語都會難住他們,于是中產階級甚至要求神性也要用“容易懂的語言”來表達。
不過,如果與對岸的臺灣對比,人們就常常有一種痛切的感覺:我們既丟了自己的文化傳統,也并沒有更“現代”,似乎兩頭都沒有得到好的。
不妨直說吧:在當下這個時代,“傳統的復興”其實是個偽命題,因為已經沒有一個鮮活的傳統延續下來并得到傳承,相反,只是在外表上涂抹一點傳統的元素來裝點,就像那些仿古建筑,乍看保留著古典式樣,但油漆底下就是鋼筋水泥。
西安 大唐不夜城
誠然,這些年“國風”審美的崛起,似乎讓許多人看到了希望:“傳統”原來也可以如此“時尚”!在西安的大唐不夜城,滿街都是堆砌的古典元素和身著漢服的美女,然而那距離“深入了解文化傳統”還有很長的路,因為這在本質上是一種消費行為,要不然難道穿上牛仔褲就了解美國文化了嗎?
“傳統”已經從我們的生活中撤出了,成為一種可利用、消費、裝點的資源,只不過有時想起來撿起其中的一些碎片,而那也并不伴隨著深入的理解,因而誤解在所難免。從這一意義上說,詭異的是,這種對“傳統”的推崇,與錯別字鬧笑話所表現出來的對傳統的無知,其實正是一體兩面。
歐洲曾在古希臘羅馬文明覆滅之后,經歷了一場“古今之變”,等到文藝復興重新挖掘這些異教文明時,對大眾而言那已經陌生如異國。中國歷史原本一直表現出強大的延續性,然而當下的尷尬處境,從根源上來說是也正是因為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場“古今之變”,為了邁向未來,整個社會和文化領域與傳統文化主導的實踐和風格發生了一次徹底決裂。
這一決裂有多徹底,當然可以有不同的判斷,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些啟蒙精英最想掃除的“傳統”倒是頑強地存活了下來,而那些“好的傳統”就算不至于滅絕,也已奄奄一息。
《蘭亭集序》局部
多年前,我新年去岳父母家,席間無意間聽岳父說起,有人送了他一幅木雕的王羲之《蘭亭集序》,結果一看,上面還有涂改之處,他生氣地跟對方說:“你這是贗品吧?王羲之這樣的書圣還能寫錯別字?”對方也懵了,說:“哎呀,我也不懂,那可真對不住,您扔了吧。”岳父就一直扔在雜物間里。
我聽了就說去看看,擦拭灰塵一看就知道,那一筆一劃都是臨摹王羲之原作的。我上網給他看:“《蘭亭集序》原文就是這樣,他是連涂抹之處都學過來了。”岳父一看,大感意外,笑了:“書圣竟然也會涂改?那我還真錯怪他了。”
我岳父肯定沒有這些傳統文化知識,但他極重人倫親情,若論對這些傳統精神的日常實踐而言,那他是比我“傳統”得多了。這么說吧,他大概沒想過什么“文化傳承”,那對他來說不是“知識”,而是不自覺地在踐行的無形文化精神。
十多年前,我在泰國大城府的城郊見到一家海南華僑,他家里保留著祖先的牌位,還有姓氏堂號、請了神靈,然而問起他,他搖頭笑笑表示不會說漢語,也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么,只是一直供奉著。
當時我百感交集。我早年曾非常熱愛古典文學,但那一刻我意識到,如果文化傳統不能活在現代生活中,那么就算仍有一些知識精英守護著,它也終將會成為“游魂”。說起來這些文化傳統是我們的“根”,但在現代化急驟的暴風雨中,斷裂在所難免,它最終對人們能意味著什么?
我想,我們需要的,既不是簡單的“傳承”,甚至也不是那種裝點一下的“復興”,而應該是在與傳統對話的基礎上的“再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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