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所提出的“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批判”命題切入,我們可以重新解讀馬克思社會理論并激活其當代性。雖然這種解讀無意也不能完全替代其他解讀模式,但對重審馬克思經典文本、社會理論及其當代性頗有助益,既可以增強資產階級社會的描述效應,又可以豐富資產階級社會的理解視域。
馬克思社會理論不僅表現為對現實的個人及其物化處境的透徹把握,而且表現為對總體意義上的資產階級社會的顯微解剖。一方面,作為社會關系的實際承擔者,現實的個人經由各種活動共同構成了資產階級社會。另一方面,作為社會關系的網絡總體,資產階級社會結構性地規定著現實的個人及其生存處境。因此,馬克思把資產階級社會把握為經常運動和不斷變化的主體,即辯證法的“實在主體”。通過對資產階級社會自我運動的深入研究,馬克思在經典文本中具體敘述了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運動。實質上,這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馬克思的研究方法和敘述方法是高度統一的。
就理解資產階級社會的總體圖景和自我運動而言,我們常看到兩條不同的路徑:一是側重于政治經濟學的路徑,即把資本與勞動的關系視為資產階級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這不僅是恩格斯在概括總結馬克思學說時明確提交給我們的,更是馬克思在《雇傭勞動與資本》《資本論》及其手稿等經典文本中所清晰昭示的。資本與勞動的分離構成了現代私有制的前提,現代私有制則將資本與勞動的分離進一步制度化、固定化。從根本上講,現代私有制為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提供了制度化保障。資本與勞動的關系一方面關聯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結構性矛盾,另一方面延展出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兩極性對抗。圍繞著資本與勞動的關系,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運動雖然直接取決于生產力基礎上的生產關系(其總和即經濟基礎)、聳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筑的發展狀況,但是具體表現為階級與階級之間的對抗程度。
二是側重于社會政治哲學的路徑,即把個人與社會或個人與整體的關系作為理解資產階級社會的關鍵線索。相較而言,個人與社會或個人與整體這種劃分有失籠統,個人、社會與國家的劃分更加具體,盡管這并非簡單對應于現實個人、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關系。對于馬克思而言,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不僅涉及現實個人,而且包括市民社會(即一般意義上的社會,或者經濟社會)和政治社會(即一般意義上的國家,或者政治國家);在資產階級社會中,現實個人既是市民社會的具體構成,又是政治國家的基本單位。也就是說,為了更具有描述效應,在微觀的現實個人和宏觀的政治國家之間,我們楔入了中觀的經濟社會;為了更具有規范意義,在極端而抽象的個人原則與國家原則(整體原則)之間,我們楔入了持中而具體的社會原則。因此,慣常的個人與社會或個人與整體的關系要再細化,甚至復雜化為個人、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從現實性上而言,個人表現為社會關系的紐結,而社會、國家不過是諸個人在實際生活過程中形成的關系網絡。
個人、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劃分以及與它們相匹配的原則劃分,所展示的是社會實踐層面和思想理論層面的大致傾向。實質上,它們就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對于資產階級社會而言確實有很強的描述效應。將一般意義上個人與社會或個人與整體及其原則的劃分再具體化和再復雜化,不僅為理解資產階級社會提供了指導性線索,而且為被簡單化的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對抗、被抽象化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找到了更加具體的主體承擔者。比較而言,個人、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及其背后的個人原則、社會原則與國家原則可以為我們理解資產階級社會、把握馬克思社會理論提供更多的解釋空間。進一步說,這是在物化現實與權力反抗、社會結構與能動主體之間找到一個解釋鏈條,從而兼顧了主體能動化和客觀結構化的解釋平衡。或許,正如奈格里等激進左翼所認為的那樣,我們既不能止步于結構主義所獲取的客觀性,也不能止步于唯心論者甚至唯我論者所強調的主體性,真正的希望應在于主體化和本體論的重構。因此,在馬克思社會理論中,政治經濟學的理解路徑和社會政治哲學的理解路徑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具有很強的互補性。
馬克思社會理論是對19世紀資產階級社會自我運動的深入解剖。一方面,緊貼時代來把握西歐甚至整個世界的社會現實狀況,馬克思社會理論具有厚重的現實經驗感;另一方面,努力從人之為人的原則高度來追問人的解放之可能性方案及其現實條件,從而具有豐富的理論想象力。應該說,馬克思社會理論集現實經驗感和理論想象力為一體,馬克思并不滿足于做一個材料專業戶或意義專業戶。馬克思社會理論的方法論啟示在于:一方面,在對既定社會進行經驗把握的基礎上,作必要的思想提煉;另一方面,將提煉的思想返回到經驗層面,尋找其現實基礎。這一啟示實質上觸碰到該理論的當代性問題,即如何從馬克思社會理論中汲取觀照當代社會現實的力量。重審馬克思社會理論,對于解釋、批判和形塑當代社會現實大有裨益。
首先,解釋當代社會現實的力量。作為對資產階級社會自我運動的解剖,馬克思社會理論何以能夠解釋資產階級社會在馬克思去世后100多年的變化趨勢?相比于馬克思所置身的19世紀,20世紀以來非物質勞動的大量出現、全球化的不斷加深、金融與資本積累的深度關聯、數字技術的廣泛普及等,都表明資本主義社會有了嶄新的甚至異常劇烈的變化。馬克思社會理論的關鍵在于,直面社會生活條件的諸種變化,進而把這些變化視為社會自我運動的具體表現。對于社會的研究,方法論始終是關鍵。以馬克思及其思想作為方法探討資產階級社會,恩格斯、盧卡奇等作了重要示范。實質上,理解當代資產階級社會,一方面要有總體性、關系性的思維,把資產階級社會規定為源于其內部矛盾而自我批判的主體,另一方面要有過程性、歷史性的思維,把資產階級社會把握為總體的歷史過程和歷史產物。
其次,批判當代社會現實的力量。當代資本主義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滅亡的闡述、列寧關于資本主義垂死的論斷都有其歷史合理性,但是他們并沒有看到身后社會的實際狀況:面對諸種社會危機時,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資產階級也學會了自我修復。從根本上說,馬克思把歷史發展歸結為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阿爾都塞和列斐伏爾都指認了這一點:正是通過社會關系的再生產,資產階級社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空間。前者從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角度出發,探討了從主體建構層面變革既定社會的困難所在;后者將社會關系的變革與空間生產相連接,揭示了資本主義得以幸存的內在根源。此外,納粹德國所帶來的人類浩劫,蘇聯解體的慘痛教訓,也佐證了社會關系再生產之于社會自我批判的重要性。從社會關系再生產、普遍的人的解放的角度反觀當代中國社會發展,仍然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理論任務。
最后,形塑當代社會現實的力量。對于當前資本主義體系而言,女性主義、生態主義、反殖民主義等群眾運動從馬克思那里汲取了重要的思想資源,成為推進現實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對于中國而言,馬克思主義是社會革命、改革與建設的思想武器和行動綱領。人類社會過去一個多世紀的發展跟馬克思主義保持著內在的、有機的聯系。從根本上來說,這正是本身包含著綜合理解當下生活的實踐原理和超越現實世界的行動綱領的馬克思主義品質所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有觀察家斷言:作為理論的馬克思主義完蛋了,作為事業的社會主義破產了。但是,當前世界形勢恰恰證明了馬克思主義的生機和社會主義的活力。應該說,整個世界歷史的進程仍然在馬克思的理論斷言范圍以內。馬克思社會理論不是業已完成的封閉理論體系,可以拿出來隨意剪裁社會現實,而是以普遍的人的解放為鵠的,主動介入和積極干預人類社會生活。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馬克思恩格斯社會自我批判思想研究”(22XKS018)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貴州省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兩個結合”的地方實踐推動高端智庫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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