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河北這地界兒,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也盛產讓人拍案驚奇的故事。最近這一出,主角不多,一個檢察官,一個律師,外加一個“市局定的”黑社會。
檢察官一杯酒下肚,豪氣干云:
不問案情先問性別,還熱情邀約“你能見見我嗎?我聽你說話挺好的”。
律師呢,為了見自家當事人,已經是第四次登門,得到的答復堪比川劇變臉,上一秒還拍胸脯保證,下一秒人就體檢到失聯:
得嘞,這杯酒啊,敬的不是法律條文,是人情世故,是權力版圖的涇渭分明。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北京來的金磊律師。他代理的當事人叫暴繼業,這名字在河北司法圈,估計也是個熟面孔,自帶老大難光環。為了見上暴繼業,金律師在無極縣看守所門口,已經快磨出包漿了。
前幾次的經歷,堪稱一部:
《律師會見N種婉拒姿勢大全》。
“領導很忙,正在開會研究。”
“別急,人在提審呢,走不開。”
“下次,下次一定給您安排上。”
這話聽著耳熟不?跟某些電商客服似的,問就是“親,這邊已經為您加急催促了呢”,實際上紋絲不動,主打一個畫餅充饑,下次再說。
這次,看守所的張立峰所長,上午還挺給力,當著金律師的面拍了板:下午就能見!金律師心里那塊石頭可能剛要落地,想著可算成了,沒承想,河北的驚喜:
總是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給你一個大大的意外。
下午兩點多,金律師如約而至,得到的答復是,暴繼業身體不適,外出體檢了,可能要住院。啥時候回來呢?丁警官一臉平靜,說不知道:
上午還龍精虎猛能會見,下午就體弱多病要住院。這病情,比A股的漲跌還刺激,比翻書還快。
金律師心有不甘,想找上午拍板的張所長核實一下。丁警官又輕飄飄地補了一刀,張所長上午處理完事務,處理完就休假了:
好家伙!這配合,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一個病遁,一個假遁,主打一個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金律師也是個認死理的,從下午兩點十分,硬生生在看守所門口杵到了五點五十。期間多次打聽,得到的回復還是老三樣:體檢呢,沒回呢,您再等等。
一個人體檢能體五六個鐘頭,還沒個準信兒。這哪是體檢啊,這是被拉去參加《荒野求生》了吧:
看守所這道門,看來是鐵了心不讓進了。金律師尋思,常規操作走不通,得找駐所檢察官說道說道,請他老人家出面監督一下。
于是,電話打給了無極縣看守所的駐所檢察官何躍坤。這一通電話不要緊,直接打出了一段堪稱河北法治實踐課的經典教學錄音,讓人嘆為觀止。
電話那頭,何檢一開口,就帶著幾分酒意和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江湖氣地說,我現在請假了,我沒在單位……我今天喝了酒了,我不想跟你說我請假了啊:
開門見山,上來就自曝“酒假”狀態,實誠!比那些端著架子、滿嘴官話的,顯得接地氣多了。
金律師耐著性子說明來意,想見暴繼業。何檢先是想不起來:“不對吧,那我在我印象之中沒這個嫌疑人啊。”
等金律師報上大名暴繼業,罪名尋釁滋事,何檢突然來了句神轉折:“哦,尋釁滋事。你是女的?是嗎?”
案情進展不重要,律師性別是首要。這關注點,是不是跑偏到需要導航拉回來了?
金律師趕緊澄清自己作為男性的性別,何檢緊接著就開始了他的黑社會專題科普時間:
“你們是黑社會,你知道了嗎?你代理黑社會嗎?”
“黑社會是一個罪名,他罪名太多了。”
“別跟我說了,我跟你說,黑社會就是黑社會。這是市局定的,石家莊市局的說這事呢。”
“他們都弄他們的,你知道,你知道嘛意思了嗎?這是石家莊市局,你不要代理了,明白意思了嗎?”
敲黑板,劃重點,“市局定的”:
這四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泰山壓頂。什么法律程序、律師權利,在它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學生。
何檢還語重心長地勸退金律師:“是黑社會,這定性黑社會,你可沒法見了啊……人家定性是定黑社會,你要定性了你就見不了。”
這潛臺詞翻譯過來就是:小老弟,別瞎折騰了,上面已經發話了。識相點,打道回府,該干嘛干嘛去。
當金律師提到自己是北京來的,何檢更是語出驚人,帶著一絲玩味:“哎好,我就怕,我就怕北京人。”
這話說的,讓人浮想聯翩。是怕北京的霧霾濃度太高,還是怕北京來的律師太懂法,不好糊弄?
整個通話過程中,何檢對金律師的性別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執著和好奇:
“你是女的?是嗎?”
“我怎么聽著你像是個女生啊。”
“你是男的嗎?”
反反復復,有點像卡了碟的復讀機似的。甚至,在酒精的催化下,還發出了頗具個人色彩的靈魂邀約:
“你能見見我嗎?……我聽你說話挺好的。”
“你過來,我見你一下……你給我提個位置,我馬上過去。我看你,我跟你說句話。”
這是在執行公務呢,還是想借著酒勁兒搞個線下粉絲見面會?聽聲音好聽就要見面。
當金律師堅持自己只是在履行律師職責時,何檢又拋出了那個直擊靈魂的經典問題:“你收了多少錢?我問你收了多少錢?”
在某些人的邏輯里,律師的奔走呼告,要么是為了沽名釣譽,要么就是為了孔方兄。至于正義、法治這些高大上的詞兒,那是什么玩意兒?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酒喝?
最能體現權力任性的,還是這句,當金律師無奈地表示自己已經四天沒見到人了,何檢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霸氣側漏地回應:“你見什么見?不叫你見就不叫你見了。怎么這事你還不清楚啊?”
這話擲地有聲,翻譯過來就是:在這兒,規矩就是我定的,我說不行就不行。你瞅啥?不服?不服也憋著!
這場堪稱魔幻的對話,信息量大到能撐爆幾個硬盤。它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基層權力運行的生態圖:
市局拍板指示,下面看守所具體執行,駐所檢察官則負責友情普法外加勸退律師。
律師的會見權?在“市局定的黑社會”這頂大帽子面前,輕如鴻毛,不值一提。
這暴繼業一家,也不是第一次跟“尋釁滋事”這個老朋友打交道了。三年前,也是這個罪名,結果是慘痛的:
他34歲的兒子暴欽瑞,在警方的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期間,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那地方,叫新樂賓館,聽著像個度假村,實則成了暴家人的噩夢之地:
窗戶遮死,24小時白燈照著,空調開到能凍死企鵝。手銬銬在鐵椅子上,一坐十幾個小時。吃的呢?小半個饅頭配咸菜絲兒。上廁所?限時,比F1換胎還緊張。
更別提那些特色審訊手段了:手搖電話機電擊、電警棍按摩、鎬柄PVC管內功治療。暴欽瑞,就是在這樣的優待下,被折磨了13天,最后據同監室的父親暴繼業聽到保安嘟囔“完蛋,電疵(cī)了”,然后就沒然后了:
“電疵了”,多么富有地方特色的詞匯,精準概括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操作。
最初石家莊市檢察院的尸檢報告,說是“心源性猝死”,排除外力。家屬不服,媒體跟進,最后最高檢督辦:
重新鑒定。
第二次的報告,結論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死于長時間被限制體位、反復多次遭受鈍性外力作用及高壓電擊傷,導致肺動脈血栓栓塞死亡:
翻譯成人話就是,人就是被刑訊逼供活活整死的!
這事兒鬧大了,涉案的11名警務人員被查處,該抓的抓,該訴的訴。連當初那個為了報私仇、花錢雇人拍視頻誣告暴家涉黑的村民范增強,也被以誣告陷害罪公訴了:
按理說,真相大白,沉冤昭雪,這事兒應該翻篇了吧?天真!你還是太低估某些地方執法的韌性和創造力了。
就在暴欽瑞案的涉案警察焦頭爛額應對法律制裁、誣告者也即將受審的關鍵時刻,石家莊的警車,又一次浩浩蕩蕩開到了高邑縣的暴家。
還是暴繼業,還是那幾個暴家男丁,外加一個倒霉的同村村民,又被滅門式刑拘了。罪名呢?你猜對了,還是那個老朋友:
尋釁滋事罪!
同樣的罪名,幾乎同樣的一撥受害人(只是永遠少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暴欽瑞),幾乎同樣的雷霆辦案手段和效率。
石家莊警方用實際行動向世人證明,有些寶貴經驗,值得薪火相傳;有些未竟事業,必須一抓到底,絕不姑息:
這種梅開二度、舊案重炒、精準打擊的奇葩操作,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拿錯了劇本。法律的尊嚴,在這一刻,被某些力量按在地上反復摩擦,火辣辣的疼。
所以,當金磊律師第四次站在無極縣看守所門口,他面對的,是一個精心編織、滴水不漏的閉環系統:看守所說當事人身體不適需要外出就醫,駐所檢察官則在電話里用帶著酒氣的語調友情提示當事人是市局定的黑社會,你個北京來的小律師就別瞎摻和了,還順便對律師的性別和聲音表現出濃厚興趣。
后來怎么樣了?金律師一怒之下,把這段堪稱經典的檢察官普法錄音給捅到了網上。這下,河北檢察院坐不住了,趕緊派了個姓楊的檢察官出面協調,一邊強調“個別人不能代表整個河北檢察院”,一邊麻溜地安排了會見:
一紙法律文書的效力,居然還不如一段錄音在互聯網上的傳播力。正義偶爾會遲到甚至迷路,但洶涌的網絡輿情,總能給它狠狠踩上一腳油門。
河北檢察官這一杯酒,敬市局,是權力食物鏈的真實寫照與無奈遵循;這一杯酒,敬律師是男是女,是酒后吐真言的放浪形骸,還是對既定規則的漫不經心與戲謔調侃?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恐怕很難猜透其中的奧妙。
但我們唯一能看明白的是,當“市局定的”可以凌駕于法律程序之上,當本應監督執法公正的檢察官,其關注點從案件事實歪到律師的性別和聲線時,那桿象征公平正義的法律天平,恐怕早就被某些看不見的權勢之手,撥弄得七歪八扭,不成樣子了:
這杯酒啊,喝下去的是乙醇,吐出來的,可能是某些人對法律規則的獨到見解和靈活運用。
寫于2025年5月26日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