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1月，沈雁冰有兩件事給蔡元培寫了封信。事由是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逝世后，在上海成立了“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籌備會”，由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內山完造、沈雁冰、許廣平、周建人等七人為籌備委員，以蔡元培為主任、沈雁冰為秘書開展后續工作。同年，因蔡元培從京返滬，沈雁冰去信報告其不在滬時工作的事情：“公告二則（指由沈雁冰執筆、蔡元培簽署籌備會發布第一號、二號公告），業已登報，前此所收捐款，亦已存入中國銀行。”“十九日為魯迅先生周月忌，許廣平女士暨其他親友及雁冰等，同去拜祭。”（《茅盾全集》第3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

茅盾年青時

信中提到第二件事：懇請蔡先生為其內弟孔另境的書稿作序。原信如下：

“茲另有瑣事上瀆，敝戚孔令俊君曾以半年之時力，編為《五卅運動史料》一書，搜采當時報章記載及官私文件，尚屬完備，師古人長編之意，于事實而外不下論斷，蓋將以保存史實，備研究者減少搜檢之勞，雖非立言之論，然其勞足嘉。現在材料整理就緒，行將覓梓，不敢自信，挽雁冰先容，敬乞教誨。先生倘以為孔君搜采之勞不無可取，則拜求賜一序文，以示提掖而寓嘉獎，感戴無既。

原稿約五十萬字，分訂數冊，因太笨重，茲由孔君送呈首冊及末冊，如蒙撥冗賜覽，俯允所請，不勝感禱。”

沈雁冰考慮請蔡元培為這部書稿作序有其前因。除了蔡元培德高望重之外，尤以他對五卅運動的態度得到人們的頌揚。沈雁冰并不是隨便向人開口的人，更不會因是親戚開這個口。這次請托是比較特殊，他認為請蔡公為此書寫序最合適。主要在于五卅慘案發生后，蔡元培寫了長長的祭文，態度鮮明，情真意切，深孚眾望。而在蔡公方面，考慮作序不宜重復祭文，而沈雁冰的盛情難卻，于是為此稿題簽了書名：

“孔另境編 五卅運動史料 蔡元培題（印）”

蔡元培題寫書名

這珍貴的題簽墨寶，父親孔另境非常珍惜。深知這是蔡元培和沈雁冰對他這部書稿的有力褒獎！更是他們對五卅運動的禮贊。

五卅運動是震驚中外反帝愛國斗爭的重要歷史事件，至今過去100周年了。上海，作為“五卅”慘案的發生地，更珍惜這段抗爭的歷史。新中國成立后，上海多處建有五卅運動的紀念標志，時刻提醒著人們銘記這段歷史。

讓我們回到100年前的歷史現場。父親孔另境親歷五卅運動，發出了熱血青年的吶喊。那年，年僅21歲的他還是一名上海大學的學生。五卅運動爆發后，他迅速投身抗議洪流，在南京路上游行、散發傳單，呼喊著反帝口號。他親眼目睹同伴被捕、受傷，甚至犧牲。那天，父親與姐姐孔德沚、姐夫沈雁冰（茅盾）、葉圣陶夫人胡默林、楊之華等人一同參與了上海大學學生組織的游行。這在他們個體的生命史上是極少有的集體行動。當父親在南京路上撒傳單、喊口號時，隊伍被沖散，他和姐姐、姐夫他們在混亂中走散，他仍然朝前沖。眼見前面的何秉彝同學被槍殺犧牲，更激起了民眾的憤怒。巡捕包圍抗爭的人們，用水槍噴射、用警棍暴打。扭打時父親與許多同學不幸被抓捕到老閘捕房。直到半個月后，由濟難會保釋出獄。

五卅在南京路上被捕。賀友直繪

這是這位熱血青年平生第一次坐牢，記憶特別深刻。在他的文章中多次向我們傳達：“一九二五年是一個颶風駭浪的年代！”（《記瞿秋白》）。同時懷著滿滿的情緒，無比驕傲地說：上海大學是革命者的搖籃。“凡是參加過當日如火如荼的這一運動的人們，總不會忘記當時‘上大’學生的英勇姿態的，第一個犧牲在閘捕房門口的是‘上大’的學生何秉彝，后來發動上海各大學生參加這運動的也是他們，到各工廠去組織群眾的又是他們，當時領導上海工商學聯合會，主持人民外交的也是‘上大’學生。‘上大’學生無疑是那次民族斗爭中的先鋒隊。”（《舊事新談》）

這次經歷改變了孔另境的人生方向。當他回憶起那段日子，總是提到“五卅運動是中國工人階級覺醒的開始”，并稱這是他“人生的起點”。

上海大學時的孔另境

父親畢生鐘情于史料收集。自五卅運動起，他便有意識地搜集相關資料，立志要寫一部真實、完整的五卅運動史。在朋友的幫助下，他獲得了大量報紙、期刊、私人手稿、政府文件等珍貴資料。他回憶這段經歷時說：那時候，國民黨反動派的白色恐怖非常嚴重，隨時都可能有危險。我搜集這些資料非常不容易，很多朋友幫我抄寫、剪貼，花了很大的精力。我從上千萬字的資料中，精選了大約十分之一的內容，力求真實、客觀地反映五卅運動的全貌。

他始終認為，作為親歷者，自己肩負著保存和記錄這段歷史的重任。“我要讓后人知道中國的工人階級是怎樣一步步覺醒的，要讓五卅運動中的先烈們的事跡永存。”他幾次增刪其稿，多少寒暑日夜，至1935年完成了《五卅運動史料》初稿，共計八大冊，約一百萬字，詳盡記錄了五卅運動的起因、發展過程及社會影響。他論斷：“光榮的史冊上將記載著這許許多多英勇動人的詩篇，而五卅運動只不過是這些詩篇中的一篇；然而，它卻是最偉大的詩篇。我作為參加當年運動者的一份子，回憶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又想起那一年以后奔赴廣州時的心情，一種油然而生的責任心和干勁，使我堅決要完成這件有意義的工作。”

《五卅運動史》手稿

父親的執著和努力得到了他姐夫沈雁冰的首肯和支持。

令人惋惜的是，雖然其寫作過程中有一定的危險性，在當時白色恐怖的嚴峻環境下，父親機智地把它雪藏在中華書局的資料室里，安然度過了兵荒馬亂的日子。但是他心里一直牽掛著它，總想著把自己的勞動成果奉獻出來，卻始終沒有實現。施蟄存晚年曾感慨：“《五卅運動史料》所收資料，在今天看來，可以說是很豐富的，可惜這部稿子沒有出版。”（《懷孔令俊》）

1949年6月9日，上海剛解放，孔另境感慨萬分地在《大公報》上連續發表《迎接人民解放軍》《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懷念革命的搖籃上海大學》等文章。他說：“時間過去了二十二年，中國的勞苦大眾和善良人民終于在中共正確的領導之下獲得了解放。‘上大’學生以無數汗血換來的中國革命發展的軌道終于暢通了，中國的革命大業將以無比的迅速向前發展，‘上大’的精神從此獲得了發揚！但‘上大’的實體難道永遠被埋在瓦礫蔓草之中了么？難道只能在記憶里依稀想象它了么？難道它只能在革命的歷史里紀錄一下么？我為它抱屈，我為它落淚！愿有心人注意及之。”

上海大學西摩路舊址

世事更疊，時鐘已撥到1961年，父親下了決心向上海市出版局打了報告，請一年創作假，修訂這部擱置已久的舊稿。并在《五卅運動史料》的基礎上寫作《五卅運動史》。對這部舊稿父親很有感情，他說：“今天，當我撫摸著這部二十五年前的舊稿，當我翻閱保存下來的一件件記事，心中激蕩不已，不能自已。當年那些橫行不法，制造五卅大屠殺的劊子手們，哪里去了？當年那些為虎作倀的軍閥官僚和大資產階級分子，哪里去了？五卅死難烈士的鮮血不是白流的，黨領導著全國最大多數的人們和這些反動派斗爭，前仆后繼，勇往直前，終于完成了烈士們當年沒有完成的偉業。”在充分的感悟下，他制訂了較詳細的修訂提綱，而且做到選輯資料，“章章節節有來歷，字字句句有根據”。這樣的史家見識和實際操作值得致敬。

之后，他在《五卅運動史·序言》中說：“明年是五卅運動四十周年紀念了。當年自己也曾參加過這個光榮偉大的革命運動。作為革命的上海大學的一個學生，追隨在先進的師長和同學之后，也曾付出過年青人精血為中國民族大聲疾呼，廢寢忘餐，這些感性的知識是促使我有勇氣來試做這一件工作。在寫作的過程中，當年席卷全國的革命大風暴的雄姿，那些舍身救國的革命志士的英雄氣概，清晰地浮現在我腦膜上，這也是更加督促我要完這部粗糙的東西的動力吧。”

“漫長斗爭的四十年是不容易過來的，是用無數烈士們的鮮血凝結而成的，是革命者長期不妥協的斗爭的結果，我們必須珍視這革命風暴的蓓蕾，讓它在中國革命歷史中留下光榮的一頁。”

五卅抗議的隊伍

從《五卅運動史料》到《五卅運動史》（含《五卅外交史》），這兩部書稿編纂、寫作的時間跨度相當長。他從一位熱血青年到了六十歲退休的年齡，可以說這是他窮其一生的追求和理想。在全書的首頁，鄭重地留下他的“獻詞”：

“謹以此書作為偉大的五卅反帝愛國運動四十周年紀念的獻禮，并以此悼念當年全國各地被難諸先烈。”

五卅慘案

我還記得那年他完成書稿時高興的樣子，他把我叫到身邊，撫摸并拍打著已裝訂成冊的大疊原稿，說這是他多年來的心血，他的期待，現在終于可以交稿了。我也替他高興，終于擺脫寫不完的檢查，埋頭沉浸在昔日戰斗的興奮之中。如果說是命運促使他一輩子只做這件事，記錄五卅反帝愛國運動，那么，已經相當有意義。他成功了！

如今，對于這么大體量而且是紅色題材的作品，不少出版社提出出版手稿的愿望。幾經周折，我們認定了上海大學出版社，她是父親的母校出版社，相信校領導會認真善待早年畢業生的一生心血，也是記載上海大學的校史榮光。

本文作者在上海大學“溯園”墻上父親的畢業證書前留影

父親認為：“五卅運動是一部民族覺醒的史詩，作為親歷者，我有責任讓后人看到這一切。”他用畢生精力編寫五卅運動史料，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資料。他希望通過這些資料，幫助人們銘記五卅運動，認識到中國人民從屈辱中崛起的歷程，認識到斗爭的必要性。這是孔另境對歷史的信念：每個人有著記錄歷史的責任。對于親歷者來說，更應如此。

原標題：《記憶 | 孔海珠：五卅百年——從沈雁冰致蔡元培的一封信說起》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史佳林

來源：作者：孔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