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不出的聲音
"喂,是海潮表哥嗎?我,周秋生??!過年好?。㈦娫捘穷^沉默片刻,傳來一個沙啞陌生的聲音:"秋生,是我..."
我一愣,差點以為是打錯了電話。
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聽著心疼,與記憶中表哥那響亮如鐘的嗓音判若兩人。
那是九八年春節前夕,國企改革的浪潮正席卷全國。我在南方一家合資廠當工程師,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表哥鄭海潮比我大五歲,在北方老家的鋼鐵廠工作。從小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高高大大,嗓門洪亮,能扛起我和妹妹在肩頭跑半條街不喘氣。
每年春節,我們家幾口人都會擠上綠皮火車,千里迢迢回老家過年。今年因為廠里年終驗收,我推遲了行程,先打個電話問候。
"表哥,你嗓子怎么了?感冒了?"我有些擔心地問。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后是大姑接過電話:"小生啊,是大姑。你表哥最近有點不舒服,聲音變了點。"
大姑的語氣有些勉強,我聽出了不對勁。
"是感冒嗎?嚴重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追問道。
"不礙事,小毛病,過幾天就好了。"大姑的聲音有些飄忽,"你什么時候回來過年啊?"
我告訴她可能要正月初三才能到,話題就這樣被岔開了。
掛了電話,心里總有一根刺扎著。那不是感冒能造成的聲音變化,更像是嗓子出了大問題。
我翻出日歷看了看,還有五天就是除夕了。思索再三,我決定提前請假回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我向廠長匯報了家里情況,請了三天假。拿著剛發的年終獎,我買了一堆補品和禮物,開著新買的桑塔納直奔老家。
六百多公里的路程,我開了近十個小時。沿途經過幾個收費站,公路兩旁的廣告牌上大多是"下崗再就業培訓"和"改革創新迎挑戰"之類的標語。
天色已暗,我終于到了大姑家所在的工人新村——那是七十年代建的廠區宿舍,六層樓高的灰色建筑,斑駁的墻皮,冬風刮過光禿的白楊樹,發出嗚嗚的聲響。
我拎著大包小包,走上四樓,敲響了大姑家的門。
"誰???"是大姑的聲音。
"大姑,我,秋生?。?/p>
門開了,大姑驚訝地站在門口:"秋生?你怎么來了?不是說初三才回嗎?"
一年不見,大姑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是被刀刻上去的。她瘦了許多,眼睛深陷,黃褐色的毛衣顯得過于寬大。
"大姑,我擔心表哥。他到底怎么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大姑神色一黯,拉著我的手進屋:"進來說吧,外面冷。"
屋內暖氣不足,我哈了口氣,白霧在眼前飄散??諝庵袕浡还伤幬叮旌现鲜脚瘹馄慕饘傥兜?。
客廳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墻上掛著八十年代結婚時的黑白合影,電視機是我上大學時見過的那臺長虹牌二十一寸彩電,茶幾上放著一個收音機,正低聲播放著春晚彩排的新聞。
"表哥在家嗎?"我張望了一下,沒見人影。
大姑嘆了口氣,走向廚房:"在呢,在里屋躺著。你先坐,我去熱餃子,早就包好了凍在外面。"
我放下東西,跟著大姑進了廚房。灶臺上,一個搪瓷罐里煮著中藥,散發著苦澀的氣味。
"大姑,您別瞞我了,表哥到底怎么了?"我小聲問道。
大姑手上動作一頓,肩膀微微顫抖:"唉,瞞不過你。"她轉過身,眼睛濕潤,"你表哥...廠里大裁員,他們車間整個解散了。"
我心里一沉:"下崗了?"
"嗯,去年十月的事。"大姑低聲說著,"補償金沒多少,他四處找工作,到處碰壁。你表姑父走得早,這個家就靠他一人撐著。"
我點點頭,表姑父在我上初中那年因工傷去世,表哥從技校畢業就進了廠,一人扛起了家庭重擔。
"他正找工作時,嗓子疼得厲害,我催他去醫院檢查。"大姑聲音哽咽,"醫生說...喉嚨長了個瘤子。"
我心一緊:"惡性的?"
"不是,感謝老天爺,是良性的。但手術后聲帶受損,聲音就...就變成你聽到的那樣了。"大姑眼圈紅了,"他不愿見人,連廠里老熟人打電話來都不接。說連親人都認不出他的聲音了,怎么好意思出去找工作?"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緊了。表哥那么要強的一個人,現在卻把自己關在屋里。
"他已經兩個多月沒出門了,整天悶在屋里看報紙找工作信息,也不接電話。"大姑拿起圍裙擦了擦眼角,"好不容易等你們春節回來,想著熱鬧熱鬧,沒想到你提前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大姑,我去看看表哥。"
大姑拉住我:"他現在情緒不好,見到人就躲。你先吃點東西,我去勸勸他。"
我坐在客廳里,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夜色。遠處工廠的煙囪不再冒煙,高聳的廠房在夜色中像是一座座沉默的巨獸。
"海潮,秋生來了,你出來見見。"大姑在里屋喊道。
沒有回應。
"他大老遠開車來看你,你就這樣躲著?"大姑的聲音帶著責備。
里屋傳來一聲嘆息,然后是拖鞋的聲音。
表哥站在了我面前。
我幾乎認不出來了。曾經魁梧的身材消瘦了一圈,短發間已經夾雜著白絲,眼神黯淡無光,嘴角下垂,整個人像是一棵被風霜打敗的樹。
"秋生..."他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像是被砂紙磨過。
我鼻子一酸,站起來上前抱住他:"表哥,是我,我回來看你了。"
表哥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后緩緩回抱住我。他的手臂不再有力,但仍然給了我一個緊實的擁抱。
"你小子,不是說初三才回來嗎?"他松開我,轉身擦了擦眼睛。
"想你了唄,提前回來看看。"我故作輕松地說,"再說,我這車新買的,正好跑跑長途。"
表哥笑了笑,笑容卻沒有到達眼底:"小生有出息了,都開上小汽車了。"
"都是表哥從小帶我玩汽車模型,培養出來的興趣。"我笑道,感覺眼眶有些濕潤。
那一晚,我們圍坐在飯桌前,吃著大姑剛煮的餃子。餃子皮有些厚,餡料卻很實在——豬肉白菜餡,放了不少蔥姜。
"多吃點,瘦了。"大姑不停給表哥夾餃子。
表哥吃得很慢,偶爾咳嗽幾聲,聲音嘶啞。
我試探著問起他的病情。
"沒什么大不了的,良性的,切了就好了。"表哥淡淡地說,"就是這嗓子,醫生說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
"聲音變了又怎樣,人還是那個人。"我說。
表哥苦笑:"你不知道,我去找工作,一張口,人家就覺得我有病,不敢用我。"
"廠里的補償金不是應該不少嗎?"我問。
大姑嘆氣:"哪夠啊,你表哥上有我這個老娘,又要還房貸。廠里說經營困難,只給了基本的補償。"
"現在日子可真不好過。"表哥放下筷子,"我們車間一百多號人,一下子都沒工作了。老劉家兒子還在上大學,學費都交不起了;老張直接得了抑郁癥,整天躺在床上不起來..."
我心里一陣酸楚。這些都是我從小熟悉的叔叔阿姨,過去廠區聚餐時,他們總會塞給我糖果和零花錢。
"南方那邊情況怎么樣?"表哥問我,眼睛里有一絲期待。
我把合資廠的情況說了一下,工資待遇,工作環境,發展前景。表哥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
"南方現在真是日新月異。"他感嘆道,"早知道當年跟你一起去了。"
大學畢業那年,我曾邀請表哥一起去南方闖蕩,被他婉拒了。他說北方有廠子,有編制,鐵飯碗端著踏實。誰知道世事難料,鐵飯碗也會破。
"表哥,現在去也不晚。"我說,"我們廠正在擴招技術工人,你技術這么好,肯定能進。"
表哥搖搖頭:"我這把年紀了,又是這副嗓子,誰要?。浚?/p>
"別小看自己。"我認真地說,"你的技術是真本事,聲音變了不代表技術變了。再說,我們廠長是北方人,最欣賞吃苦耐勞的北方漢子。"
大姑在一旁插話:"海潮,你試試吧,總比在家悶著強。再說,有秋生在那邊照應,多好啊。"
表哥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大姑:"那你怎么辦?"
"我有我的退休金,自己能照顧自己。"大姑堅定地說,"你爸走得早,我這輩子就指望你出人頭地。現在你有這個機會,千萬別錯過。"
表哥的眼睛濕潤了,他低下頭,沉默良久,最后輕輕點了點頭。
當晚,我和表哥徹夜長談。他講述了這些年的經歷——工廠如何從輝煌走向衰落,如何從日日三班倒的繁忙變成設備閑置的冷清,如何從萬人大廠變成一片蕭條。
"記得小時候,廠區多熱鬧啊。"表哥望著窗外,眼神迷離,"廣播站每天放著《東方紅》叫早,下班鈴一響,自行車潮水一樣涌出廠門。禮堂天天有活動,食堂飯菜香飄十里..."
我點點頭,那也是我童年的記憶。每到夏天,廠區的露天電影場總是人山人海,大人們帶著馬扎,孩子們坐在地上,一起看《地道戰》《紅色娘子軍》,偶爾放映一部《西游記》,更是歡呼雀躍。
"現在好多廠房都空了,聽說要拆了建商品房。"表哥嘆息道,"咱們這一代人啊,趕上了好時候,也趕上了難時候。"
"但日子總要過,路總要走。"我拍拍他的肩,"表哥,你還記得你教我的話嗎?"
表哥疑惑地看著我。
"你說,男子漢遇到困難要迎頭而上,不能認慫。"我笑著說,"當年我被隔壁老李家的大黃狗追,嚇得哇哇哭,是你這么教我的。"
表哥終于露出了笑容,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表哥。
"我還教過你這個?"他笑著搖頭,"看來是我自己都忘了。"
我們又聊起了童年趣事——表哥帶我去河邊釣魚,結果自己掉進河里;幫我修自行車,不小心把鏈條安反了;教我做彈弓,打碎了校長家的玻璃,被罰站了一下午...
不知不覺,天已微亮。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窗外的白楊樹輪廓漸漸清晰。
"天亮了。"表哥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去睡會兒吧,今天還要準備年貨呢。"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表哥,等下我們去趟醫院吧,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病情。"
表哥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同意。
上午九點,我開車帶表哥去了市里最好的醫院。冬日的陽光溫暖卻不刺眼,照在表哥消瘦的臉上,勾勒出一道道歲月的痕跡。
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專家,看了表哥的病歷和檢查結果,告訴我們聲帶的損傷是不可逆的,但可以通過語言訓練改善一些。
"現在有很多發聲技巧和康復訓練,可以幫助你發出更清晰的聲音。"醫生鼓勵道,"不要放棄,慢慢來。"
表哥問了很多詳細問題,認真記在小本子上。走出醫院,他的臉色比來時輕松了許多。
"沒想到還有訓練這一說。"他微笑道,聲音雖然沙啞,但語氣已經不那么消沉了。
"醫生說得對,慢慢來。"我拍拍他的肩,"走,我請你吃頓好的,然后去買年貨。"
我們去了記憶中常去的老飯店——"紅星飯莊"。從我記事起,每逢家里有喜事,大人們都會來這里慶祝。如今飯莊門面翻新了,但店名還是那個熟悉的紅色招牌。
"兩位里面請。"服務員是個年輕姑娘,一身簇新的紅色制服。
我們要了幾個家常菜——鍋包肉、地三鮮、酸菜燉排骨,還有表哥最愛的一碗狗肉燉粉條。
"記性真好,二十多年了,還記得我愛吃這個。"表哥夾了一筷子粉條,滿足地咀嚼著。
"那是,表哥的事我都記得。"我笑道,"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來這吃飯嗎?那時我考上重點中學,你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說要給我慶祝。"
表哥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兜里揣著八十八塊錢工資,神氣活現的,請你吃了三十多塊錢的飯,回家還給你買了一塊電子表。"
"我戴了好幾年呢,上大學才換的。"我說,"那塊表我一直留著,放在南方的家里。"
表哥眼睛紅了,他低頭喝了口啤酒,聲音有些哽咽:"小生,表哥沒用,這些年沒能照顧好你大姑,也沒能給你做個好榜樣。"
"說啥呢,表哥。"我認真地看著他,"你永遠是我心中的榜樣。人這一輩子,順風順水誰不會過?真正的本事是在逆境中站起來。"
表哥沉默了一會,然后舉起酒杯:"來,干一個。"
酒過三巡,表哥的臉上有了紅暈,眼神也明亮了許多。
"秋生,我決定了,去南方試試。"他堅定地說,"大不了從頭開始,四十歲,還不算老。"
"這才是我認識的表哥!"我舉杯相慶。
從飯店出來,我們去市場買年貨。春節臨近,市場上人頭攢動,到處都是紅紅火火的年貨攤位。表哥給大姑買了一件羊毛衫,又買了幾斤瓜子糖果。
"等下去趟百貨大樓。"他突然說,"我想給你買個禮物。"
我連忙推辭:"不用不用,我什么都不缺。"
表哥堅持:"必須的。你大老遠跑回來看我,又給我找工作,這份情我得記著。"
百貨大樓是我小時候的樂園,每次表哥帶我來,總會在玩具柜臺前流連忘返。如今大樓煥然一新,一樓多了電子產品專區,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上寫著"大哥大""BB機""彩色電視"等字樣。
表哥在柜臺前挑了半天,最后選了一個摩托羅拉的BP機。
"這個挺好的,你在南方工作需要隨時聯系。"他掏出錢包,數出一沓錢。
我看著那瘦下去的錢包,心里一陣酸楚。知道他的心意,我沒有拒絕,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悄悄塞了一個紅包在他外套口袋里。
年三十那天,親戚們陸續到來。表哥剛開始還有些躲閃,不愿見人,但在我和大姑的鼓勵下,終于走出房門迎客。
大家見到表哥的第一反應是驚訝,但很快就轉為關切。七大姑八大姨問東問西,表哥起初回答得很簡短,聲音低沉,但漸漸地,話匣子打開了。
他說起南方的機會,說起重新開始的計劃,眼中有了光彩。親戚們紛紛鼓勵,有的還提供了一些聯系方式和資源。
"海潮啊,你這嗓子沒什么,能干活就行。"大舅拍著他的肩膀說,"當年你爸跟我一起下煤礦,那叫一個苦啊,比這差遠了。咱北方人,有的是硬骨頭。"
表哥點點頭,眼神堅定了幾分。
除夕夜,我們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大姑包的餃子香氣四溢,院子里不時響起噼啪的鞭炮聲。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我們互相道著新年祝福。
表哥站起來,給大姑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媽,新年快樂。兒子不孝,讓您操心了。今年我一定好好干,不讓您再受苦。"
大姑接過酒杯,眼中含淚:"好孩子,媽相信你。"
那一刻,我看到表哥眼中的迷茫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堅定與希望。
正月初二,我啟程返回南方,表哥決定等正月十五后就隨我南下。大姑站在樓下,不停地囑咐著路上小心,工作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表哥送我到車邊,聲音雖然沙啞,但語氣堅定:"秋生,謝謝你這次回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還困在自己的殼里。"
"一家人,說啥謝不謝的。"我拍拍他的肩,"南方見。"
發動汽車前,我搖下車窗:"表哥,等你來了,我帶你吃最正宗的早茶,讓你嘗嘗什么叫真正的美食。"
表哥大笑:"好啊,我早就想嘗嘗了。到時候可別嫌我吃得多啊?。?/p>
他的笑聲雖然沙啞,但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溫暖。我知道,無論聲音如何變化,那個引領我成長的表哥從未改變。
兩個月后,表哥來了。他在我介紹的工廠當了班組長,聲音雖然改變了,但技術和人格贏得了工友們的尊重。半年后,他自己租了房子,還認識了如今的表嫂——一位在醫院做康復師的女士,正是她幫助表哥一步步改善了發聲狀態。
如今,表哥的嗓子依然沙啞,但已經能夠清晰地表達。他常說,那場變故是他生命中的轉折點,讓他明白了聲音可以改變,但意志和親情永遠不變。
人生路上,我們都會經歷變故和改變。但真正的親情,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聲音、容貌或者處境的改變而改變。它深植于血脈中,穿越時光,永遠溫暖,永遠堅固。
就像那個冬日里,我透過電話認出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因為那是我的表哥,無論他的聲音如何變化,那份血濃于水的親情,永遠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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