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帝前元四年,朝堂上正在展開一場政治圍剿。以周勃、灌嬰為首的功臣集團,向漢文帝彈劾一位來自洛陽的年輕人。
這個人叫賈誼,才干出眾,滿懷熱血,但是他推動政治改革,已經觸犯了權貴的利益。剛登基的漢文帝沒辦法,只好將他貶離了權力中心,派到“卑濕荒蠻”的長沙國作太傅。
將要渡過湘江的時候,迷茫痛苦的賈誼忍不住想起了一個人,他感懷萬千,寫下了《吊屈原賦》。在此之前,屈原的名字不見于史冊,如果沒有賈誼,或許他也不過是汨羅河中的一粒沙,沉在歷史長河的深處。
然而,憑吊屈原的賈誼,卻并不認同他的選擇,在文章最后直接開麥:“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為什么非在楚國這一棵樹上吊死呢?這樣自殺,值得嗎?
賈誼的疑問其實很合理,換了誰都想問一句:你到底為什么啊?
想回答這個問題,還要從一枚湖北的橘子說起。
屈原出生在楚國丹陽,也就是現在湖北宜昌的秭歸縣。那時的丹陽是楚國西陲重鎮,既要面對巴蜀山民的襲擾,又要提防秦國東進的鐵騎,連年的烽火讓屈原從幼年開始便擁有強烈的家國歸屬感。
用現在的說法,屈原是個戀家的人。
宜昌秭歸的屈原祠 | ?視覺中國
戀家到什么地步呢?楚地盛產橘子,于是他在《橘頌》中瘋狂夸夸:“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橘子生在楚國就甜美多汁,挪到隔壁淮北直接酸到懷疑人生,必須我們這水土好啊!
千言萬語一句話:還得是我大楚國!
柑橘小道 | ?視覺中國
就這樣,文藝青年屈原長到二十多歲。他沒有選擇開宗立派,加入百家爭鳴大軍,而是選擇從政,也許是出于對圣君圣王的幻想,也許是為了重振家族的榮光,無論如何,他懷著詩人之心,踏入了戰國時代波詭云譎的政治舞臺。
歷史上,楚國共換過七次都城,現在普遍認為長江北岸的荊州楚紀南故城遺址,曾是楚國都城“郢都”所在。如今,遺址中唯有蒼老的夯土城墻匍匐于荒野,這片廢墟,卻是青年屈原政治理想的起點。
天問 | ?視覺中國
在荊州,屈原獲得楚懷王賞識,迎來人生的高光時刻。他任職左徒,成為了僅次于令尹的國家二把手,盡情施展著政治抱負,希望通過改革讓楚國富國強兵,稱霸天下。
后人聊起屈原,似乎永遠是一個苦大仇深的、抑郁不得志的士人形象,但青年時期的屈原,一直是楚國的實權人物,哪怕后來改革流產,他被降職為三閭大夫,也依舊掌管祭祀等國家事務。
楚辭|?視覺中國
此時的屈原壯志滿懷、意氣風發,也將楚地的英雄主義精神融入自己的作品。荊楚地帶的任俠基因由來已久,楚國貴族尚武,有“楚劍利而倡優拙”這樣的諺語,整個社會都彌漫著武勇精神。這種尚劍文化孕育出專諸、要離等著名刺客,尤其推崇“重然諾輕生死”的任俠氣概。
這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倫理,被楚人上升到了一種人格,一種信仰。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屈原的創作對象從橘樹,過渡到了更宏大的層面。《九歌》中《國殤》《禮魂》等篇章,皆誕生于本時期。
荊州博物館戰國玉覆面 | ?視覺中國
順江而下十五里,荊州博物館的楚文化展廳里,虎座鳳鳥懸鼓正泛著暗紅光澤,這些是楚人曾用于祭祀的禮器。屈原筆下的“云中君”和“東皇太一”,并非詩人孤獨的臆想。當楚國的勇者游走在生死之間,總是不可避免地敬畏神靈的世界。
楚地盛行“信巫鬼,重淫祀”,長江、漢水流域,江河湖泊縱橫,密集水網孕育了獨特的水神祭祀體系,誕生了楚人獨特的“魂歸水府”信仰。楚人認為,水域是靈魂的歸宿,人死后靈魂不滅,將回歸水中,由水神(如湘君、河伯)接引至“水府”或“幽都”。人們想象自己會在死后進入仙境,與神明和妖鬼一起,享受永恒的極樂。
屈原的詩歌中,“沉水”的意象很常見。從《招魂》中“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到《湘夫人》中“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都是將生命托付于水神的隱喻。
曾侯乙銅鹿角立鶴 | ?視覺中國
長江衍生出的水系,是楚文化血脈。現代人讀屈原的詩歌,不免被其中瑰麗輝煌的想象震撼。實際上,正是先有荊楚文化的獨特美學,才有屈原筆下天風海雨的意象。
楚文化的宇宙想象空前絕倫,且具有完整的象征系統。這些印記在屈原的作品中隨處可見:“香草美人”的植物圖騰;"駟玉虬以乘鹥兮"的鳳鳥崇拜……
每年端午節,監利的長江故道,龍舟競渡仍保持著楚地古風:橈手們要赤膊,以楚方言呼喝。千舟競渡,龍舟首尾如飛,鼓急似戰,這不就是《湘君》中的“駕飛龍兮北征”嘛!所以說不是先有屈原才有的龍舟,而是有龍舟的地方,才生出駕馭飛龍的屈原。
戰國漆器|?視覺中國
而最關鍵的美感,來自楚文化大開大合的色彩審美。代表幽冥的漆液黑,代表生命的朱砂紅,與東方春神的青色、西方刑殺的白色、中央土地的紅色一起構成極具張力的色譜。
“五色雜而炫耀”是這一時期留給屈原的禮物。倘若一切順風順水,屈原大概率會成為經略天下的政客,改革家,縱橫家的形象流傳后世。
然而很可惜,楚國的時代結束了。
一個王朝的崛起,往往需要“奮六世之余烈”,而它的衰落,卻可能只需要一次行差踏錯。
張儀詐楚,丹陽、藍田之戰的慘敗,令楚國經歷了政治與軍事的雙重潰敗。在內部,屈原的變革直接威脅到以公子子蘭為首的舊貴族集團利益。加之屈原力主抗秦,雙方矛盾日益尖銳。楚懷王聽信讒言,逐漸疏遠屈原,將他排擠出決策核心。
屈原的人生從此進入了蕭索的秋季。《九章·抽思》中“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被認為是他曾被短暫流放至漢北的證據。
船只在三峽水道航行 | ?視覺中國
對于屈原是否是被流放的,學術界始終有爭議,主流的觀點認為,此時屈原雖然被貶,但未完全失勢,仍有諫言機會。漢北之行,可能是屈原在郢都失勢后的自我放逐,或短期避居,而非朝廷命令的流放。
人生不順意就去旅行,這事大概古已有之。
漢中地區|?視覺中國
漢北地處漢水上游,北接中原,西鄰強秦,在當時是楚國北防的軍事前哨。此地山川險峻、水流湍急,軍事要塞與農田犬牙交錯。春秋物候變化巨大,常常是“春旱裂土,秋潦沒疇”,農業發展并不好。
在這里,屈原看見田野上苦苦掙扎的稻苗,看見奔騰東去從不等人的漢水,看見與秦人鐵騎僅一山之隔的邊陲驚惶。“日月忽其不淹兮”,生命緊迫感催促著他,卻又無能為力。
楚國的未來在哪里?自己的蒙冤受屈又何時能解?屈原沒有答案,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憤懣與痛苦中,《離騷》誕生了。
三峽人家 | ?視覺中國
后世眼中的屈原總是沉默而憂郁,一幅超然高潔的圣人模樣,但是剝去“香草美人”的唯美象征,《離騷》時期的屈原絕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怨懟、會賭氣、會刻薄諷刺的楚國人。
他會人身攻擊政敵,嘲笑他們如臭椿混入香囊,也會埋怨楚王,“吾將遠逝以自疏”,說既然你和我不是一條心,那我走還不行嗎?
山水之景無疑為屈原提供了無盡的創作靈感|?視覺中國
回到最初賈誼的問題,屈原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他說:“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既然不能實現理想中的政治,那么我將追隨彭咸的道路!彭咸是殷商賢臣,因諫君不納,投水而死。
很難說是矢志不渝,抑或是一語成讖,但風雨欲來,屈原已經預感到了未來楚國和自己的命運。
公元前298年,楚懷王被囚禁至死后,頃襄王繼位,使子蘭為令尹。政敵得勢,屈原的處境可想而知,他被毫不留情地二次放逐,開始了漫長的流放生活。這一走,他再也沒能回到故都。
屈原是如何離開的,狼狽或從容,我們已不得而知。他只在途經鄂渚(今湖北武昌)時,用了“反顧”這個詞。當腳步不能停下,能做的便只有回頭,不停地回頭。那之后,屈原所有的行吟與游蕩,都只是這個動作的重復。
三峽風光|?視覺中國
行至洞庭湖畔之時,已然是秋天。“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八百里湖光山色,成了他回望故國的最后一面鏡子。屈原這個失意的旅人,隨著無數風吹下的落葉,與湖面上落日的波光融為一體。
此時的楚國已失去云夢澤以北的疆土,《湘夫人》開篇的“目眇眇兮愁予”,不是想象,而是寫實。那個“聞佳人兮召予”的幻想,徹底被秦軍鐵蹄聲踏碎,如同洞庭湖急墜的落葉,無可挽回。
與此同時,戰敗的楚國貴族正在慌張地東遷。但是屈原偏偏選擇了向南,他要涉江。
岳陽洞庭湖日出|?視覺中國
根據《涉江》中“朝發枉渚,夕宿辰陽”的記載,屈原大致是從洞庭湖入沅江,溯沅水西進至辰陽(今湖南懷化市辰溪)。該地扼守沅水中游,既是軍事要沖,又是楚國經略西南蠻夷的前哨,仍保存著部分楚國軍事力量。屈原來此,可能試圖與當地楚軍殘部匯合,也可能是躲避秦軍追捕的無奈之舉。
辰溪所在的湘西山區,戰國時屬“五溪蠻”地域,密林瘴氣遍布,被視為化外之地,也是楚文化與百越文化的交匯帶,屈原在此接觸巫儺祭祀,“隨事感觸,輒形于聲”,沿著沅湘而行。
湘西人家|?視覺中國
從今天的辰溪沅水畫廊坐船,兩岸是連綿的丹霞地貌,紅色的山壁陡峭聳立。巖縫中隱約可見古代巴人留下的懸棺——這些木棺由粗大的橫梁支撐,懸空固定在離江面數十米的懸崖上,歷經千年風雨,木梁已經發黑,仍像巨人的臂膀一般,堅實地托著棺木。
一路目睹漁民和農夫的疾苦,屈原的詩風洗盡鉛華,開始漸漸跳出“三閭大夫”的視角,著眼于天與人的哲學思考。最終,他來到了今天的湖南溆浦,在此流連了十余年的時間。
喀斯特地貌 | ?視覺中國
溆浦三面環山,湍急多險灘,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巒奇形異狀,到處是遮天蔽日的峽谷,兩岸峭壁林木蔥蘢,幾乎終年雨季,霜雪綿綿。
封閉的地理環境,孕育了這里深厚的巫儺文化。時至今日,溆浦儺戲仍在默默延續著,保留了古老的女神崇拜,從蛛絲馬跡中,仍可見《楚辭》中飄渺無蹤的山鬼倩影。
湘西封閉的地理環境孕育了瑰麗的巫儺文化|?視覺中國
然而,這里畢竟不是富貴的郢都,沒有芬芳美好的蘭草,陪伴屈原的只有猿啼與怪峰。巫文化的幻想世界,無法解答現實的詰問。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內心的路也似乎籠罩上霧氣,以往的一切將他困住,唯有仰視天光。
既然無法從人世得到答案,不如問天。日月星辰如何羅列?東流江河為何不溢?紂王為何厭惡忠良,聽信小人讒言?比干有何悖逆之處,為何貶低打壓他?有意或無意地,形而上的思考形成精神澡雪——他徹底變成我們印象中的屈原了。
公元前278年的五月初五,屈原抱石走向汨羅江。溺水后,掙扎是本能,抱石無疑是懷著必死之決心。湖面傳來巨響,江面的碎葉和浮藻,像楚國破碎的版圖。
司馬遷的竹簡上,記錄著屈原最后的時刻,然而那已經是《史記》誕生前兩百年前的事了。
龍舟競渡|?視覺中國
之后的幾千年中,不斷有文人憑吊屈原,將他視為精神偶像。一九四零年,老舍、茅盾、郭沫若等文學家共同提議將端午節定為“詩人節”。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中,臺灣詩人痖弦寫端午聚會:“兩派詩人我們不在一起吃粽子。你吃你的粽子,我吃我的粽子。你紀念你的屈原,我紀念我的屈原。”
粽子是吃不到一起去的,但是屈原卻可以一起憑吊。
粽子 | ?圖蟲
為什么呢?僅僅是因為忠君愛國嗎?可是死國死社稷,屈原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但唯有他的名字跨越了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的社會思潮。
或許,數千年中的每一次祭祀和歌詠,都是因為他寄托著人們的某種亙古不變的期待:總有些東西高于生命本身。
而做到這一點,最難的或許并不是勇氣,而是承受不被理解的孤獨。屈原是自己理想與人格的殉道者,代表著那些在現實中找不到共鳴,卻依然選擇堅守信仰的人。
泛一葉孤舟 | ?視覺中國
被流放的路上,漁夫曾問他:“何必獨醒?” 道家說:“曲則全,枉則直。”尼采又說:“在世人中間保持清潔的人,必須懂得用臟水也可以洗身。”世間人人都可作江水,哪怕是荊楚的水,也終歸要東流入海。
但屈原選擇了逆流而上,做那艘不靠岸的孤舟。大江淘盡英雄,而他站在水盡頭。
編輯/Lili、Tasia
文/許鵬宇
圖/圖蟲、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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