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職業餐飲網 張鐸
1982年,在橫濱市鶴見區一間僅6坪的小店里,28歲的年輕人創辦了食其家。原本是一家為工地工人提供便當的食堂,卻意外開啟了一場餐飲帝國的序章。
不到三十年,母公司泉膳控股已成長為日本規模最大的餐飲集團。截至2024財年,營收首次突破1.13兆日元,刷新日本餐飲業的營收紀錄。
泉膳的擴張依賴一套近乎零冗余的高壓系統:極限人效支撐門店復制,高頻并購推動外延增長。這套體系帶來了令人矚目的成績,也引發了難以忽視的代價——“血汗公司”標簽頻繁出現,食品安全事件不斷侵蝕消費者信任。
對中國餐飲企業而言,這是一條極具吸引力的增長路徑。但同時,效率不是系統的全部。
從后發者到壓倒者
食其家如何超越吉野家?
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吉野家就是日式牛肉飯的代名詞。創立于1899年,比豐田早38年,也比麥當勞早41年。它不僅確立了“牛丼”這一品類,也牢牢占據了消費者心智。
1966年入局的松屋,雖然憑借多元菜單和性價比逐漸站穩腳跟,但始終未能撼動吉野家的主導地位。行業格局看似早早封頂,但在1980年前后,一道細微的裂縫出現了。
為了爭奪市場,吉野家在1970年代末激進擴張,快速展店、加杠桿融資,最終導致資金鏈斷裂。1980年,公司背負120億日元債務,申請破產重組。
這場危機引發了內部的一場短暫爭論:是否應放棄“只做牛肉飯”的單品模型,轉向菜單多元化?
最終,保守派勝出。總部堅持認為,“專注”才是護城河。吉野家繼續押注牛肉飯的單一戰略,從此將自己鎖定在一個越來越狹窄的增長路徑上。
1982年,食其家在橫濱郊區成立。沒有品牌光環,也不占據地段資源,它選擇從系統層面另起爐灶:在邊緣市場構建一套錯位模型。
在產品結構上,它構建了多元菜單體系:牛肉飯只是一部分,主力還有咖喱、定食、兒童套餐,用戶可自由添加奶酪、明太子、泡菜等澆頭。不僅擴大了口味適配性,也有效拉高了客單價與毛利率。
在選址上,避開城市核心區域,優先進入通勤主干道、郊區住宅區、高速路口等邊緣場景,因此在客群上,覆蓋通勤者、夜班族與家庭人群,憑借更長的運營時段、更多的用餐場景,提高了單位門店的資源利用率。
瘋牛病危機把這道結構性裂縫徹底撕開。
2003年,美國瘋牛病爆發,日本政府立即暫停進口美國牛肉。三大牛肉飯品牌同步下架核心商品,但很快出現分化。
吉野家幾乎沒有回旋空間。它長期依賴美國谷飼牛,且只采購牛五花部位,連醬汁配方都為美牛定制。吉野家擔心草飼澳牛會破壞風味一致性,最終選擇停售牛肉飯長達18個月,并被迫重構菜單以維持營收。一直到2008年才完全恢復牛肉飯的全天供給。
食其家所受沖擊最小。一邊是原本就存在的多元菜單頂住了現金流,另一邊是供應鏈快速切換到澳洲牛肉,并通過調整配方在幾個月內重啟牛肉飯銷售。
早在2000年前后,食其家母公司泉膳控股就開始構建多品牌體系。牛排品牌 Big Boy 消化高價值部位,COCO’S 處理碎肉,Nakau 提供家常料理線,還有Wendy's 日本。這些品牌共同構成了一個跨品類、可協同的肉類使用系統。
更關鍵的是,澳洲牛肉的主流銷售方式是整頭或多部位打包銷售,并不支持像美牛那樣的定制化分割。吉野家只吃得下牛五花,面對澳洲供應鏈幾乎無解;而泉膳有能力“整牛吸收”——每一塊肉,都能在不同品牌菜單上找到去處。
吉野家和食其家發展的分水嶺從不是誰跑得更快,而是誰的系統更具彈性,足以拆解和重構不確定性。
從多品牌到MMD泉膳系統級擴張引擎
時間推回到1999年,泉膳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泉膳沒有將募資直接投入門店擴張,而是押注在系統側的建設上。
彼時的市場環境并不樂觀,1991年泡沫經濟破裂,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與消費稅上調,日本餐飲步入衰退期,需求長期疲軟,行業陷入結構性過剩。面對下行周期,泉膳選擇在系統內尋找緩沖空間。
牛肉是一種典型的高門檻原料:前置資金需求大,庫存周轉慢。運輸與關稅成本不可壓縮。采購效率并不取決于供應鏈管理能力,而取決于規模本身。
食其家一個品牌的拓展速度再快,也難以在國際采購中實現強有力的議價優勢。
2000年,泉膳開始收并購動作,目標品牌幾乎無一例外聚焦牛肉主導型品類,背后的意圖并不復雜,不是多品牌并列,而是原料路徑協同。
通過擴張采購體量,泉膳逐步從部位采購升級為整牛采購,整船運輸,食材本身以外的相關費用被系統性攤薄。
當然,規模本身并不構成護城河,真正使的一切發揮效能的,是泉膳隨后搭建的系統底座:Mass Merchandising System(MMD,大規模商品流通系統)。
它并不是一個供應鏈管理工具,而是一整套將餐飲產業“工業化”的組織系統,由四大關鍵環節構成——采購、制造、物流、門店服務。
采購方面,通過集團統一采購,實現規模經濟,構建覆蓋了全球的采購網絡,建立起穩定、可持續的原料供應體系。為確保原材料的可追溯性和真實性,泉膳會將員工直接派駐產地,實地驗廠,甚至直接投資上游基地。
制造與加工方面,在日本境內建立29座自營工廠,用于加工和處理穩定供應的新鮮原料,加工流程遵循Just-in-time,按照每日銷售預測控制產量,最大限度保持食品新鮮度。通過垂直整合加工環節,最大限度減少原料浪費,更高效率處理邊角料。
物流配送方面,擁有33個自有物流中心,全年365天,每天24小時為旗下餐廳提供新鮮食材配送,并按照冷凍、冷藏、常溫、超低溫四層分級配送。還增設了配送中心來縮短配送路徑,在應急情況下,這一網絡結構也可快速重新規劃路徑。
門店與服務方面,對旗下各連鎖品牌的門店統一設計、統一標準,涵蓋室內外裝潢、餐具及設備器材的選用。通過流程簡化與標準化來提升服務的速度與一致性,還建立了一套以顧客滿意度為導向的員工培訓體系。
MMD 是泉膳擴張的加速器,也是其系統效率的最強支撐。但越是接近工業流程,越是依賴標準化人力。下一道瓶頸,恰恰來自于“人”。
人效極限的B面勞工與食品安全
效率,不只是泉膳的組織目標,它幾乎被提升為一種信仰。日經Business在2010年的報道中,曾將泉膳的早會形容成“軍隊演練般的場景”。
在大會議室內,本部全部員工筆直站立,整齊列隊,總人數超過百人,宛如一支精銳部隊。各部門負責人輪流高聲匯報業務,用極快的語速接連推進。
隨后進行的是“情景演練”環節,被現場抽出的兩名員工,在眾目睽睽下還原食其家門店中的服務動作,接受嚴格的目光審視。
“有一位顧客進店,歡迎光臨!請隨意就坐”飾演接待的員工跑著接單,然后奔向廚房,取餐后再次小跑將牛肉飯送到顧客桌前。扮演廚師的員工在幾秒內完成盛飯,空余時間則持續快速擺動雙手肘一下的部分——這是模擬洗完后將餐具放入洗碗機的動作。
晨會的最后環節是集體深蹲,在統一口令下,穿著西裝的員工整齊劃一地進行屈伸運動。
“以上,晨會結束。”話音剛落,員工們立刻揭開束縛沖向門口,魚貫沖出會議室,奔向各自的崗位。整場晨會,耗時不超過10分鐘。
在泉膳,連人的動線與姿勢都必須最優化,目的不是管理本身,而是生產性壓縮到極致。通過一部《泉膳集團憲章》的制度手冊,泉膳對員工進行全方位管理。從企業理念到行為規范,所有細節都被明確寫入。
“員工不得結群”“不得以微笑搪塞問題”“不要刻意營造好人印象”甚至寫明“走路時,每秒不得少于兩步”。這本憲章被泉膳視為“員工圣經“,每個員工人手一本,并標注唯一編號,遺失視為嚴重違規。
在門店端,提高點單處理速度,提升翻臺效率本身,是一套近乎軍事級別的行為規范準則。——每一步都允許微小偏差,但必須在誤差范圍內完成系統閉環。
若顧客在吧臺入座點牛肉飯,從下單到上菜的目標時間被設定為10秒以內——當員工喊出歡迎光臨時,身體已經自動執行“預盛機制”,提前盛好標準粉的米飯。如果預測錯誤,只要在1分鐘中內將米飯重新倒回盛飯機中,就不算違規。
在泉膳的門店運營體系中,One Operation單人職守,曾經是被制度化的日常配置——在非高峰時段,食其家多數24小時營業門店僅有1名員工輪崗負責全部業務:點餐、備餐、配餐、收銀、清潔、補貨,甚至應對突發狀況。
換句話說,一個人就是一整家門店。
在理論層面,通過MMD實現高度標準化、菜品模塊化、動線規范化,讓單人職守成為理論上可復制、成本最優的運營方案。
但實際執行中,情況遠不止辛苦兩字。大量員工過勞,企業被貼上黑心企業的標簽。
真正引爆系統崩潰的,是2014年,一道本不該出現在那套模型中的新品:牛肉壽喜鍋定食。
這是一款單價更高、預期拉動客單價的產品。但問題在于,它的制作流程遠比牛丼復雜——從食材準備、燉煮到上桌,需耗時近20分鐘。在本就資源緊繃、單人職守的門店內,這道菜直接壓垮了系統。
員工開始拒絕加班、無預警曠工,門店排班體系全面失控。短短數周內,數百家食其家門店陷入“臨時停業”,關閉門店占比接近10%。
這場廣泛而自發的勞力抵抗,迅速在社交網絡上發酵,被媒體冠以鍋之亂。泉膳總部被迫成立第三方調查委員會。
最終調查報告承認:“本部對牛肉壽喜鍋定食所需準備時間判斷失誤,導致門店作業體系紊亂,進而引發員工對長期加班與超負荷勞動的集體抵觸。”
隨即,泉膳宣布全面廢除深夜時段的單人運營制度。不過,晨班的單人職守仍持續,2022年還發生過女性員工猝逝事件。
當勞動力被壓縮至系統臨界點,組織壓力開始從勞動力延伸至底線環節——食品安全。2025年,食其家連續爆出兩起食品安全事故,
1月,一位顧客在門店飲用味增湯時發現異物,后被確認是老鼠尸體。泉山 最初試圖壓下此事,但遭媒體揭露,引發強烈輿論反彈。3月,又有消費者在外帶商品中發現蟑螂殘骸,社交媒體持續發酵,形成疊加效應。
面對公眾壓力,泉膳罕見做出系統性讓步:宣布全國所有食其家門店停業4天,全面整頓門店衛生與操作流程。
更具象征意義的是:自4月5日起,泉膳決定大范圍取消24小時營業,改為每日凌晨3點至4點統一閉店清潔,并同步啟動老舊門店的翻新計劃。
這并非一次性事故的處理,而是對其長期運營邏輯的第一次系統性修正。
長期以來,泉膳以極致效率為核心模型:單人運營、全天無休、流程最短、響應最快。但這套架構的代價,也在逐步累積至不可控狀態——當人員、設備與空間均無冗余時,一旦變量突破臨界,崩潰將直接指向底線。
此次停業與制度調整,標志著一個結構性事實的承認:當一個系統的每一環都以效率為終極目標時,‘人’終將成為最先崩塌的節點。不是所有效率都值得最大化,也不是所有流程都能壓縮到零冗余。
從效率突圍到系統韌性泉膳的啟示
泉膳控股的成長軌跡,是一部高度結構化的系統工程史:它用近四十年構建出日本最強的連鎖工業體系,也用一次全國停業,承認了這套體系的極限邊界。
泉膳曾在瘋牛病危機中展現出強大的供應鏈彈性,卻在日常經營中,用高度密閉的制度封死了自身的應變空間。當系統不再容納疲勞、誤差與人本,就難以具備緩沖的能力。
這為當下中國連鎖餐飲提供了兩重提醒:
一方面,品牌的發展,不在于門店復制速度,而在于系統協同能力。
另一方面,效率不是終點,韌性才是生存條件。企業需要為不可控因素預留緩沖空間,在結構上建立有限冗余與組織彈性。
職業餐飲網小結:決定品牌上限的,從來不是速度,而是它能承受多少不確定性。當人力只被視為效率單元,系統就失去了應對失衡的最后一道防線。
主編丨陳青 統籌 | 楊陽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