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外的湖上去蕩舟
黎荔
元代畫家吳鎮是一位畢生以畫漁父而著稱的畫家,畫史上記載他的《漁父圖》有數十幅,他喜歡獨泛小舟于湖中,煙云上下,舟系月望,山光入懷,銜懷自怡,自稱是“浩蕩乾坤一浮鷗”。一只小舟,為什么說是浩蕩乾坤中的一只小舟?
宇宙、乾坤,說其大;浮鷗、扁舟,言其小。然而,在小舟中有囊括乾坤的期望,在浮鷗中有包裹江海的運思。小,是外在的物;大,是內在的心。從物上言之,何人不小。但從心上言之,心可超越,可飛騰,可借浮鷗而妙觀天下,可泛小舟而浮沉乾坤。
在那個壓抑而無力的時代,畫家將自己性靈的天地搬到了水中,在煙波中打發自己的生涯。挈一壺酒,釣一竿風,與群鷗往來,浮三江,泛五湖,從浪擺,任風飄,不在得魚,樂在煙波。他筆下的小舟,泛泛江湖,若隱若現,遠處山巒起伏,水面如琉璃,突出一種靜絕塵氛的氣象。舟中人總是意態悠閑,坐于船頭,仰望前方,頗有寓意。靈魂的自適,性靈的愉悅,意志的充滿,詩意的飄飛,在這些漁父圖中都具有。且看一小舟,出沒風波里,那里就是他的自在乾坤。畫家要表達的意思是,這里是他的天地,是他心境最適宜展開的空間。
人得借助一點什么來拓寬精神的邊界。邊界寬了,才談得上敞開胸懷,接納,包容……江海中的一浮鷗,宇宙中的一只船,都是將自己作為一個點,投入到廣大的天地虛空之中。雖然只是渺渺宇宙的一個點,但當人拋棄欲望的追求,唾棄名理的纏繞,獲得自身的獨立的時候,就可以齊同世界,擁有世界,就是大全,就是一個充滿圓足的生命。當一葉扁舟一空倚傍,在小河中蕩漾,在開闊的湖面蕩漾,在茫茫的大海中蕩漾,在無形的宇宙中蕩漾,說它是“宇宙船”又有何不可?
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有一樣東西超越所有存在。大多數時候,這樣東西都在沉睡;但是當我們記起一個美好的遠方,這樣東西就會蘇醒,在它獨攬風景的瞬間,這些風景成為我們人格的一部分。我時常想象入神的那道風景,是一個遼闊而深邃的湖泊,靜靜地躺在連綿起伏、高聳入云的群峰之間。湖水里所特有的藍色,好像是直接將藍色的染料倒進了湖里,閃耀著寶石般的光澤。清晨,羞澀的朝霞為它涂上胭脂;中午,太陽為它灑下金光;傍晚,層層彩云在它身上映上倒影,漫無目的地盡情玩著童稚的游戲。當夜幕降臨,平靜的湖面,就像山上仙女的明鏡一樣,在溶溶月色下閃爍著銀光。這個被濃密樹林圍繞著的幽暗湖泊,避開人世的吵擾,孤零零的藏在靜謐的群山環抱里。遠處綠茸茸的草地上,牛兒在吃草;池塘邊,從山上下來的斑斕老虎在飲水;棲息在黑暗樹叢中的林中詩鳥——多愁善感的夜鶯,正在唱著憂傷的歌兒。整個湖面就像是詩人的夢境一樣。
湖水波瀾不驚,光滑如鏡,遠看是一片深藍幽光,近看則可見清澈水底的水草,青山白云的倒影與湖水融為一體。我想象著,在霧氣還未褪去的早晨,泛一葉小舟于湖上,一定就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感覺。當我心煩意亂的時候,就想去這個世外的湖上蕩舟。那里的湖水清澈得仿佛不存在,水波粼粼,絲滑嫩綠,陽光穿透水面,在湖底的石頭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搖櫓的聲音從碧綠的山水中傳出很遠,回身一看,已駕舟行至湖心。一群魚兒從小舟之側游過,它們的身影在水中若隱若現,宛如幽靈般飄忽不定。云起了,風來了,煙波中蕩漾,任意而漂流,恍然自己也成了一片云,一縷風,蕩舟在無盡浩瀚的宇宙乾坤中。
只要想到這個湖,我就會得到安寧。它徐徐下降,從朝霧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傍晚時分,落日的光在粼粼湖面上漾出金子的樣子,到處飛舞著紅蜻蜓、綠蜻蜓的翅膀。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不管我站在車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心靈的深處聽見這聲音。柳枝低垂處,一只綠頭鴨劃過水面,朝著位于湖岸遠處的巢穴游去,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荷葉之中。今夜我又要動身了,劃著小舟去往湛藍的湖心,將身體從腳到脖子都浸在那無比珍稀的湛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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