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這世界從來就不是人擁有了物,而是物倒過來擁有并記錄了人的情感和記憶。小說《金農的水仙》便從一幅古畫的真假懸疑,牽出都市生活的紛擾喧囂和現世人情的冷暖炎涼,探討當代人的精神世界。
“年少成名”的作家陳佳勇,時隔多年寫下這部小說。于他而言,用虛構的故事記錄當下生活是一種挑戰,但值得去嘗試。借由這部新作,記者與他探討當下長篇小說的時代價值、以文字書寫的“即時的當代生活”如何影響人類。在他看來,“有趣”的文字終將照亮人的內心。
《金農的水仙》 陳佳勇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少年作家”到“中年作家”
如果沒有這些年的各種摸爬滾打,我肯定寫不出這樣的小說
上觀新聞:我們是同齡人,你是80后都熟悉的“少年作家”,1999年在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中“一戰成名”。時隔多年看你的小說《金農的水仙》,還是能感到字里行間的幾分“少年氣”。
陳佳勇:以前我們那批人被稱作“少年作家”,《所謂青年》《在北大散步》這兩本書都是我大學期間出版的,最近5年又出版了《老板不見了》《愛吃的我們沒煩惱》《金農的水仙》這3本書,也就是我自己臨近“中年”時寫的。
我常自嘲,從“少年作家”到“中年作家”,中間“青年作家”的身份是缺失的,但這缺失的17年對我個人而言非常珍貴,如果沒有這些年在職場、商場的各種“摸爬滾打”,我肯定寫不出這樣的小說。
上觀新聞:當年的寫作心態,與如今是否大不一樣?
陳佳勇:是啊,年少時因寫作文而“成名”,以為自己很厲害,所以那時候寫的東西充滿了各種表達欲,用上海話說,就是覺得自己很“來噻”。但經歷的事情多了,便覺得自己有許多地方是“不來噻”的。于是,內化到寫小說的時候,整個姿態就會放低,人一旦放低了自己的姿態,就會顯得坦誠了。
從2019年寫《老板不見了》開始,我重新撿起停擺已久的文學創作。后來將近3年時間里,我連一段閑散的文字都沒有寫過,我自己也覺得大概不大會再有整塊的時間和閑心來寫東西了。
但新冠疫情期間,過去被各種“忙”填滿的時間瞬時空出一大塊。于是我再次拿起筆,在紙上涂涂畫畫,人物框架、故事主線與副線,全部安排妥當。2022年4月9日動筆,4月26日收筆,完成了初稿,這就是《金農的水仙》整部小說的創作時間跨度。
陳佳勇近照
上觀新聞:文字中的從容和坦誠,也許是我一口氣讀完《金農的水仙》并感到愉悅的原因。
陳佳勇:我不是職業作家,純粹是自己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并沒有什么宏偉的寫作計劃,也不需要通過采風來搜集故事線索、找靈感。這會導致我的寫作是不規律的,并讓我與寫作之間存在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
這樣的寫作者,在大眾讀者那里較難獲得很大的影響力,受眾就是很小的一個圈層。但這個圈層,他們的感受和我在現實生活中的感受非常接近,作者和讀者再也不是知識傳播層面上“上下游”的關系,而是處在同一水平面。現在的社會因為沒有信息差,許多書存在的價值也漸漸從“指點”變成了“陪伴”,讀者更能從我所寫的現實題材中找到“共情”。
上觀新聞:類似這樣的現實題材小說的創作和傳播,是大勢所趨?
陳佳勇:我是這么認為的。描寫現實社會的運行規則和人心變化的題材比較受歡迎,實在是因為新千禧年(2000年)之后的中國社會變化太大了,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作者,完全可以拓寬一點寫作的范疇。
我20歲的時候讀茅盾先生的《子夜》,只覺得是宏大敘事,很多人物和故事看不懂,也看得不夠真切。等到我自己從事了那么多年企業經營工作,又切身經歷了當代中國資本市場的一些起伏,再讀《子夜》,完全是發自內心地佩服。那種寫作的即時性以及和時代貼近的程度,真的太厲害了,所以,我也想往這個現實寫作的方向努力一下。
電視劇版《子夜》。資料
上觀新聞:有讀者說,你小說中的有些情節會讓他們有“會心一笑”和“秒懂”的感覺,這是否是你想要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鳴和交流?
陳佳勇:一個作者出版了一本書,忽視讀者的反應是不現實的。但如果作者為了書的暢銷,或者說為了獲名獲利去取悅讀者,那么他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套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文化消費者和供應商的關系。
這些年,文學類圖書的銷量一直是業界的隱秘話題,我在出書過程中對此有了深刻體會。寫作者要真誠,要認認真真地講故事,把真情實感講出來,否則沒人要看你的書。但道理人人都會說,放到自己身上就不一定了,如果是奔著“暢銷”而去的,寫法上肯定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目前的這種寫作的節奏和方向比較符合自己的性格和實際寫作能力。
當成長的秘密被揭開
有一種觀點認為女性對于安全感是極度需要的,其實,男性又何嘗不是呢
上觀新聞:你的小說好像都是男性視角?
陳佳勇:是的,《老板不見了》和《金農的水仙》都是百分之百的男性視角,前一本寫的是放縱與平衡,后一本寫的是克制與約束。
坦率地講,《金農的水仙》主要講的就是一個男人40歲之后的“慌張”與“放下”,同時想表達的是,人不應為物所累,這世界從來就不是人擁有了物,而是物倒過來擁有并記錄了人的情感和記憶。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張冬心,其名字脫胎于清代大畫家金農的號“冬心先生”,我把他定位成現在時髦的所謂“財務自由”人士。一個多金的單身中年男人,無疑是都市人茶余飯后最喜歡討論的熱點話題之一,仿佛在很多人眼里,只有實現了“財務自由”這般最實在、最確定的事情,方能對抗未來各種不可預知的不確定。
事實上,男性內心的恐慌和害怕也是層次豐富的,尤其感覺一過40歲的門檻,“慌張”明顯多了起來,這其中有對年齡的擔心,既談不上年輕又說不上老,半吊子卡在中間,著實尷尬。還有各種世俗的標尺,比如身體、金錢、名望,都明晃晃地擺在眼前。有一種觀點認為女性對于安全感是極度需要的,其實,男性又何嘗不是呢?
《金農的水仙》小說情節圍繞金農的古畫開展
上觀新聞:也有人說,你寫到的一些現代人成長、成熟過程中的小秘密,讀起來很過癮。
陳佳勇: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會有很多小秘密,就男性來說,進入成人社會之后,隨著欲望的放大、男性意識的擴容,各種特有的隱秘便會越積越多。而能量越大的男性,這些隱秘的能級就有可能被成倍放大。但有時候,隱秘被撕開之后,常會讓人驚訝為何如此不堪。
我感覺這次寫張冬心,包括寫到小說里的其他支線上的男性,與《老板不見了》里的那些男性相比,雖然降維了一個層級,但寫得更真實,把人性中的“害怕”寫了出來。小說里,張冬心對“死黨”馬成功說,“這人啊,受點限制和約束,其實挺好的”,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限制是外在的,克制才是主觀的、自覺的。
至于女性角色,《金農的水仙》里的李可白和《老板不見了》里的姚婷婷,有一些相似之處,她們對于自己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始終都是清醒的,也都有一定的主動權。小說里,我覺得寫得最好的女性角色是端木,是一種更灑脫又點到為止的女性形象。
陳佳勇為了展示小說情節特意用電腦制作了一張金農假畫
表達“即時的當代生活”
日子么就是一天天過的,認認真真地吃一餐飯,看似不夠“勤精進”,但其實這才是生活的本真狀態
上觀新聞:這幾年,長篇小說創作和出版數量持續增加,然而,不少年輕人覺得,花錢買一本小說,幾小時就看完了,這筆消費“不劃算”,你怎樣看待這個問題?文學作品的價值可以從這個維度來考量嗎?
陳佳勇:我在《當代》雜志上發表《金農的水仙》的時候,也碰到過這個問題。對于國內的文學刊物,出版社還是習慣于用字數來劃分小說形式,中篇小說篇幅控制在6萬字以內,長篇小說至少11萬字,要成為有影響力的長篇小說則必須是20萬字以上。《金農的水仙》的字數是8.5萬字,處在中篇和小長篇的中段,兩頭不靠,我的責編很敬業,建議我擴容到11萬字,變成一個小長篇。但我實在不想硬湊字數,在出單行本的時候,我和出版社商量決定就是現在這個篇幅。
小說的閱讀,還是要故事“好看”,文體上的標新立異不是我所追求的。但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討論應該讀什么樣的小說,或討論什么是好小說,而是還有多少人愿意讀小說。習慣文字信息傳播的一代,和習慣視頻影像傳播的一代,是有本質差別的。說不定,以后閱讀文學小說紙質書的人群,也會和收藏中國書畫的人群一樣,變成小眾人群。受眾群體在數量和質量上的變化,一定會影響文學創作的方向,因而,還是要結合時代的變化,來評判所謂文學作品的價值。更何況,價值評定的標準,本身也是一直在變化的。
上觀新聞:你喜歡用文字表達“即時的當代生活”,寫美食、職場、飲食男女,都是出于對現實生活的興趣嗎?
陳佳勇:是的。人一輩子其實是很短暫的。我們小時候寫作文都寫過“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樣的開頭,但其實,小時候的時光像織布機,得可勁地織呢,其實挺漫長的。真的是成年以后,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后,才覺得時間過得快。我對于世俗生活一直抱有“尊敬”的態度,日子么就是一天天過的,認認真真地吃一餐飯,看似不夠“勤精進”,但其實這才是生活的本真狀態。
我從小喜歡看歷史書,也看過許多人物傳記,我發現許多“偉大”的歷史人物,其實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安排得很充實,也很生動。那些名字擺出來,個個都是響當當的,我看人家日子也過了,事情也做了,那才是真本事。
2023年我出版了美食隨筆集《愛吃的我們沒煩惱》,就是想通過寫食物,來勾勒食物背后那些溫暖的人情故事。小餛飩、大排面、奶油小方,這些是我們最真實的生活細節,沒有理由不被珍視。現在我每個月會寫一到兩篇美食散文,發表在報紙上,這個寫作節奏是我現在能把控的,寫作時間、寫作的情緒積累,都比較自然。
上觀新聞:你的表達中有一些名家、名作的影子,哪些作品對你有過影響?
陳佳勇:對我影響最深的兩位作家,或者應該說是思想家,就是魯迅和克爾凱郭爾。魯迅的著作,我是高中階段全部讀完的;克爾凱郭爾的著作,則是在大學里讀的。他們作品的底色都具有一種“荒涼感”,導致我現在去看繪畫作品,尤其是油畫,我喜歡的那些畫作也都具有一種空曠的“荒涼感”。
因為時光流逝、種種的不完美和局限性,人生的本質,也一定是“荒涼”的。但正因為你能夠看到這些“荒涼”,你對人生的本質抱有這樣的認知,因而對于日常生活的每一天,才會更加認真地對待,想做的事情會更加努力去做,同時又對結局抱有清醒的認識。我讀魯迅的作品、讀克爾凱郭爾的作品,最大的體會就是這些。
寫作不該成為一種“特權”
文學家也更應是對人生有所感知的人,只要對生活有真情實感,都可以寫出有趣的文字
上觀新聞:我從你的文字中,也從許多當代作家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這種底蘊對你的創作意味著什么?
陳佳勇:中國傳統文化里,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中國傳統文人書畫,主要是在視覺上對我的沖擊以及意境上的體會。
我曾經從事過16年影視傳媒工作,影視是真正的大眾文化消費,節奏快、口味重、情節強,我一度滿腦子都是這些。回歸到個體的時候,我常在工作之余跑到各地的美術館看展覽,跑到北京、上海的拍賣公司看預展,每當看到那些畫面空曠、荒涼,意境悠遠的作品,我都會停留很長時間。中國傳統書法里,一些有趣味的對聯作品,也是我經常關注的內容。因為喜歡,我就有意識地買了許多相關書籍,手機里也存了許多相關的圖片,寫小說時就寫到了這些藝術品、古籍善本的內容。后來,機緣巧合到藝術行業里面去工作了,感受更加不一樣了。
這些日常工作中的觀察和體會,放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大背景下,肯定是很好的故事。而且,通過一個中國傳統書畫作品,探討當代中國人的情感觀念和價值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觀看古籍善本滋養人的心靈。新華社
上觀新聞:這讓我想起作家王蒙的一個觀點:文學是藝術的硬通貨,舞蹈、美術、建筑,這都是視覺的藝術。但是如果你想說明白它們,你需要用語言、你需要有一個說明書……傳統藝術與文學創作的關系,于你來說是怎樣的?
陳佳勇:在我的理解中,這段話的核心還是圍繞著“人”的,語言、文字、各種藝術形式,表達的主體永遠是人。即便是建筑,在建造的工藝上,講究的是技術,但在建造的形式上,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人的審美,包括人怎么去看待空間的使用,這也是人的價值觀和審美的延伸。無論是文學、繪畫,還是舞蹈、建筑,如果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很難看,那一定是創作者缺失了趣味,至少他內心里沒把“有趣”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上看待。
上觀新聞:你的寫作也是為了“有趣”吧。
陳佳勇: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時光片段里,我的成長經歷告訴我,寫作能力可能是一種天賦,但寫作這件事情本身,不應該成為一種“特權”。只要你對生活抱有熱情,你對生活里的各種細節觀察得足夠細致,而你恰好喜歡表達,愿意表達,那你就應該有“表達的途徑”。
寫作是一種表達方式,表達的工具是文字,我看現在各種層出不窮的短視頻,有許多創意很好的內容,這其實就是當代的大眾表達方式,表達的工具就是影像。兩相比較,我真正擔心的是,一般意義上的作家,他的文學作品究竟還能有多大的影響力?不能因為它是用文字記錄的,就一定認為它比影像記錄得更高級、更有生命力,這個是說不通的。
我經常勸別人寫作,寫作不是一種特權,文學家也不僅僅指科班出身的專業人士,而更應是對人生有所感知的人,不管你是律師、醫生,還是教師,只要對生活有真情實感,都可以寫出有趣的文字。
打磨作品的“都市氣質”
不能狹隘地將一百年前的“都市”概念,簡單地平移到現在的“都市”實景上來,那是對于“都市”的誤讀
上觀新聞:近些年來,以上海為背景、為主體的文學作品并不太多,這也是《繁花》《千里江山圖》等作品廣受歡迎的原因之一,造成這類作品缺乏的原因何在?
陳佳勇:我是上海人,生活工作在上海這座城市,因為大學讀的是中文系,在晚清的世情小說里,我就讀到了關于上海城市形象的文學表達。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例如“新感覺派小說”,也是我讀大學時專門研究過的題目,里面涉及的上海城市形象也是十分豐富的。
具體到文學創作上,這些年其實有許多新生代、更年輕的寫作者開始嶄露頭角,他們具有更開闊的視野,應該會在不久的將來,誕生出許多符合新時代上海都市氣質的文學作品。但這些作品,不一定是我們傳統觀念上的那種“上海故事”,可能切入點會更小,聚焦個體命運的細節會更多。與文學創作相匹配的,其實還有文學批評,這個上海也是有基礎的,關鍵是把專業的人聚合起來。
我個人覺得,文學作品“都市氣質”的內核,應該是具有工商業文明特征的,比如契約精神、講究邏輯,但不能狹隘地將一百年前的“都市”概念,簡單地平移到現在的“都市”實景上來,那是對于“都市”的誤讀。
期待未來會誕生更多“上海故事”。新華社
上觀新聞:短視頻時代、碎片化閱讀時代,讀者的欣賞水平是否也是“不進則退”的?對于創作者來說,如何面對這種趨勢?
陳佳勇:同時代的作家和讀者,都是生活在同一個時空維度里的,如果我們覺得讀者的欣賞水平“不進則退”,憑什么就一定認為創作者的水準始終保持在高位呢?我有時候看到一種觀點,說紙質閱讀的人數在下降,說嚴肅文學沒人關注了,大家的時間都被其他文化消費形態侵占了。但是,那些在創作之初就認真投入、精心打磨的作品,依舊是有市場的。真正被淘汰和忽略的,是那些低質量的內容供給。印刷在紙質書刊上的文字,和存儲在云服務器上的文字,區分優劣的唯一標準應該是文字表達的精神內核,而不是它們依存的介質。
創作者還是要回歸到創作的本真狀態。倘若你對世間冷暖的觀察和體會,沒有獨到之處,甚至連最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這種作品肯定是沒有價值的。
原標題:《停筆多年的“少年作家”寫下長篇小說,他重新詮釋文學在當代的價值》
欄目主編:王一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欒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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