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東部沿海最常見的縣域經濟開發區中,一個常見的燈具代工廠(主要進行燈具類產品的加工,國外產品包裝中常見的“Made in China”就是代工廠生產的),它的客戶遍布美國、歐洲、非洲等地,其中美國訂單占公司總訂單70%以上。我與在這家工廠做采購的朋友高程聊天時,得知由于最近訂單縮減,導致諸多供應商公司的員工加班減少,有的甚至直接放假。最夸張的時候,有個供應商告訴高程,他們公司這個月只上了11天班。
在沒活可干的日子里,工人們打發時間的方式之一就是游戲。
01
姜曉豐是一名流水線上的普工,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趁休息的10分鐘玩《王者榮耀》。我在他下班的時候找到他,表示想與他聊聊。“了解基層?”他脫口而出,表情詫異。
姜曉豐聲音洪亮有力,年僅18歲的他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5年。這5年他干過許多事情,比如開小吃店、夜市擺攤、在燒烤店做廚師等等。據他所說,他13歲恰逢疫情上網課,天天早上7點50起床,掛上網課后就去洗漱,洗漱完就開始玩游戲,根本沒有聽哪怕一節課。恢復線下上課后,他難以適應,沒幾天就跟家里人說了自己輟學的打算。聽到這個消息,姜父連夜趕回老家,用化肥袋子把他拴在院子里的樹上抽,抽得他“半個月下不來床”。
姜曉豐跟我講到這段的時候,我們正在去吃飯的路上,他指著路邊的樹說:“就像是那樣子的樹,我們那邊每家院子里都有種一棵。”
傷勢恢復后,姜曉豐輟學的心思沒有絲毫改變,姜父只得將他帶到工廠打工,一干便是半年,一成不變的工廠生活讓他感到十分枯燥。“以后再也不進工廠打工了”,離職的那天,姜曉豐心中暗暗發誓。此后他做過許多工作,經過幾年兜兜轉轉,最后還是在去年8月選擇了進廠。姜曉豐沒有去父親所在的工廠,這可能是他最后的倔強,他覺得去那里一直有人管著,太不自由。更重要的是,在那里容易被催婚。
姜曉豐的對象是今年過年時家里介紹的,他當時一覺醒來,身邊圍滿了七大姑八大姨:“相親的姑娘來了!”懵逼的姜曉豐就這樣有了對象,而且連婚期都訂好了,就在明年。
他其實并不想那么早結婚。“我感覺自己都還是一個小孩子,完全沒做好準備。”姜曉豐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對我說,略顯稚嫩的臉上帶著些許迷茫。“最后的瘋狂”是他對明年結婚前這段時間的定義,結婚后他不打算讓自己的對象外出工作,在他看來,讓對象外出工作“有些不太好”。
公司外大馬路兩邊停滿了車,隨處可見類似的小廣告,其中借貸、婦科內容占據大半
姜曉豐結婚后就不打算再玩游戲了。他從記事起就在玩游戲,《和平精英》《大話西游》《穿越火線》等游戲都玩過。現在回想起來,他感覺自己其實也沒那么喜歡游戲,之所以玩,更多的是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此外還有一個原因:身邊的人都在玩游戲,如果他不玩,就沒法和朋友們聊到一起去。現在朋友們都在玩《王者榮耀》,他就跟著一起玩,去年7月被裁之前,周圍人在玩《和平精英》,他就跟著玩《和平精英》。
“我其實挺喜歡玩《王者榮耀》的,之前沒玩是因為身邊人都不玩。”姜曉豐打開“王者營地”(《王者榮耀》的官方App)給我看他的戰績。在此之前,大部分游戲他都要和朋友一起才能玩得下去,只有《王者榮耀》,他會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玩。姜曉豐看到一條昨天晚上的留言,問他上不上線,他快速打開聊天窗口,解釋自己正好下線,沒有看到。回完消息,他收起手機,尷尬地向我說:“自從前年網戀了個男生之后,我就再也不加游戲里的妹子了。”
我們穿過熱鬧的集市,來到一家“江西風味”。剛坐下,姜曉豐忽然發出感嘆:“現在工作不好找啊!”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他在看炒菜的廚師。
此前,姜曉豐干了3年多的廚師,前面幾年工作很好找,干得不順心就可以選擇離職,再去另外一家干。去年7月,他所在的烤肉店因利潤減少需要裁員,姜曉豐被選中,被裁后,他就再也找不到廚師的工作,掙扎一個多月后,不得不進廠。
進廠后,他被分配到測亮崗位(測試并確認燈的功率值是否符合要求),每天干的事情就是拿起流水線上的燈、把它插到燈座上、聽功率儀(測功率用的儀器)會不會發出滴滴的響聲,只要響了,就代表這個燈是不良品。為什么功率儀發出滴滴聲就代表不良?這個問題姜曉豐從沒想過。
我問他工作的感受。“太累了。”姜曉豐脫口而出。那段時間,他每天早上6點40分就得起床,一干就要到晚上10點40分,中途休息時間只有上午、下午各10分鐘,以及午飯、晚飯的40分鐘。晚上下班,回到宿舍洗完澡基本要到12點半,刷一會手機就得睡覺了。然后第二天起來,繼續重復前一天的事情。
“感覺就像是循環一樣。”姜曉豐談起那段時期,臉上帶著后怕。他的工作看起來只是拿燈、插燈、拔燈這幾個動作,但生產線的速度是每小時生產1200個產品,也就是說,他平均3秒就要測1個燈,每天要重復這個動作近1.8萬次,上班的時候基本上手都不能停一下。
今年1月,實在扛不住的姜曉豐以學駕照為由主動離職,兩個月之后,姜曉豐成功拿到駕照,再次開始找工作。“現在工作不好找啊!”姜曉豐第4次說出這句話,不過每次臉上都不見惆悵之色。今年3月,找工作無果的姜曉豐再次進廠。
這一次,姜曉豐被分配到了食堂旁邊的廠區,工作內容變成了裝箱,就是將包裝好的成品整齊地放到一個大箱子里面,放完后還能休息幾秒鐘,相比之前輕松了許多。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上班時間有所減少,他的工資也從5300多元降到了4500多元——在這里,普工的工資都是根據工作時長來計算的,姜曉豐的時薪是17元,這意味著他每個月上班時間減少了40多個小時。
聊起工資,姜曉豐面露愁容,4500多的工資養活他自己倒是可以,可若是結了婚,就不夠了。“突然有點懷念以前了,那時候每個月都能存5000塊錢。”
我問姜曉豐,他會把這些“多出來的時間”用到哪里。“玩游戲、刷視頻,還有偶爾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他飛快說出這幾樣。對他來說,第二次入職最大的變化就是有時間玩游戲了,去年他天天上班到很晚,平日根本沒有精力玩游戲,只有周末時能玩玩。而現在,姜曉豐每天晚上下班后都會和室友一起玩《王者榮耀》,“有時候有別的事情只玩一局,也能感覺輕松了很多”。
加班減少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有點難選啊。”他舔了舔嘴唇,拿起桌上的飲料喝了一口,在這個問題上,他猶豫了很久。“可能還是加班多點好,明年要結婚了,現在得多存點錢。”姜曉豐短期內其實并不缺錢,現在他已經存了28萬元,彩禮、房子這兩項父母都為他準備好了,不需要考慮,可他還是固執地認為,必須多存點錢。
02
陳瑤今年20歲,來自吉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和同為普工的陳悅聊天,兩人都有著濃重的東北腔,聊天內容圍繞著昨天晚上《王者榮耀》的對局展開,主要是陳悅在說,陳瑤時不時補上一兩句。
我是在午休時間找上陳瑤的,當時她正和陳悅坐在員工休息區小聲聊天,她們的午休時間從11點30分持續到12點20分。此時樓層內一片黑暗,隨處可見用一塊紙板墊著、躺下休息的員工,自動化設備運行的轟鳴聲不絕于耳。我沒說我和陳瑤聊天的時候陳悅不能在場,但陳悅還是主動起身離開了,這讓本就緊張的陳瑤更加緊張,她微低著頭,目光一直停留在身前的桌面上。
在這里,普工分為兩類,臨時工和正式工,臨時工時薪更高,但干的活更累、工作時長更長,也沒有五險一金。陳瑤與陳悅就是臨時工,陳瑤其實不太在意錢,她會選擇做臨時工,單純因為她的姐姐以及陳悅都是臨時工。陳瑤會不遠千里離開老家來到這里工作,也只是因為姐姐和陳悅都在這里。
陳瑤沒有特定的工作內容,哪里缺人了她就補上去,要是都不缺,她就去比較忙的地方幫忙。在她看來,這個安排其實挺好,可以讓她每天的工作不那么枯燥。與之相對的是,她要學的東西比別人更多。“沒什么難度的,反正都只是手動一動。”陳瑤的語調提了提。
在陳瑤看來,“加班時間變少”是近期變化最大的一件事,聊起這個,陳瑤顯得興致勃勃。加班減少,意味著她空閑的時間變多了,空閑時,她喜歡和朋友在《王者榮耀》里“組排”。說起她為什么喜歡玩王者的時候,陳瑤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陳瑤來自吉林農村,父母從小就對她和姐姐寄予厚望,希望二人能夠通過讀書出人頭地。然而姐妹倆都不是讀書的料,陳瑤的姐姐初中讀完就出門打工,陳瑤也好不到哪里去,高考結束后也選擇了打工。“我已經很努力了,可就是讀不好。”陳瑤的聲音有些低沉,一滴汗珠從額頭流入眼睛,她抬手擦了擦。
在陳瑤的印象里,從小到大,她沒有得到過父母哪怕一次夸獎。她轉頭看向窗外,窗外其他建筑的墻壁擋住了她看向天空的目光。“我感覺自己挺沒用的,運動不行、學習不行,也沒個一技之長。”陳瑤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身前的桌面。
陳瑤喜歡玩《王者榮耀》的原因很簡單,這是在她看來自己最擅長的事.玩《王者榮耀》3年的時間里,她獲得了十多次貂蟬的“省標”(游戲內每個英雄都有戰力,每周戰力在全省前100名的可獲得省標),最高戰力達到11000,這在她的交際圈里算是頂尖一批。
加班時間減少在陳瑤看來是一件好事。她日常基本沒有什么消費,除了吃飯外也就是往《王者榮耀》里充錢買皮膚了。她沒有存錢的習慣,每個月4400多元的工資對她來說綽綽有余。“要是可以的話,我還希望加班時間能再降降呢!”
我問陳瑤未來有什么打算,她頓了好一會兒,搖搖頭,告訴我沒有考慮過這個,現在也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我建議她趁這個機會仔細想想。她抬起頭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直視我的眼睛。對視之后,她又閃電般收回目光,之后就是長時間的沉思。自動化設備運行的聲音與休息區其他普工手機外放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很久之后,她才有些遲疑地問道:“回老家算嗎?”
工廠的員工休息區,不遠處是課長(線長的領導)等級別人員的工位
03
工廠共有A—F六個產區,其中A—E產區被稱為“老廠”,F產區被稱為“新基地”。莊浩的宿舍位于新基地,辦公地點卻在老廠。新基地與老廠距離不遠,莊浩每天要趕班車通勤,如果沒趕上,他會去掃輛小電驢,騎個七八分鐘就能到達。
我來到莊浩宿舍時,他正在玩《帝國時代2》。他也是我在這里遇到的唯一一個玩單機游戲的人。這一局莊浩玩的是中國,對手是個難度極高的英國。我到達時,他正雙線操作部隊,打得電腦毫無還手之力。
新基地員工宿舍,配備冰箱、洗衣機,標準6人間,普工6人居住,應屆生4人居住,職級越高居住的人越少
小學一年級時,莊浩就看著父親玩《帝國時代2》,也會趁著父親不用電腦的時候自己玩一會兒。那時候,周圍的同學別說玩《帝國時代2》,家里有電腦的都是少數,所以他只能一個人玩,一玩就是十多年。他基本上每玩一段時間就會退游,隔一段時間后又回來玩。
莊浩是以應屆生身份入職的,平日里的工作就是管管成品出入庫(產品入庫、產品發出),這在他看來是一份挺輕松的工作。最近由于中美關稅戰,公司訂單減少,他的工作量也隨之減少,每個月的加班時間從二十幾個小時變成了幾個小時。“可惜我朋友沒那么早下班,一個人玩《英雄聯盟》無聊,我就又開始玩《帝國時代2》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點“奇怪”的人,他喜歡玩《英雄聯盟》,可自己一個人就玩不下去,不過如果換成《星露谷物語》這類游戲,他又更喜歡一個人玩。
我問莊浩,中美關稅戰對他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把腦袋靠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天花板,皺著眉,想了一會兒,然后緩緩搖頭:“加班變少確實挺不錯的,但我又害怕公司把我裁了。”
今年年初,陳浩所在的公司剛執行過一輪裁員,那次他們部門沒有人被裁,但他總擔心下次裁員就會輪到自己。萬一被裁了,以他1年不到的工作經驗,想找到下份工作恐怕不容易。他又對我說,如果被裁,最好能在1年半以后,在他的計劃里,一份工作干滿2年就要準備跳槽了,因為他聽說,一直待在一家公司里,薪資會漲得很慢。
莊浩對加班工資表現得不屑一顧。“每個小時17元的加班工資,我真不如選調休!”他每個月的工資比普工略高一點,有6000多元。其中基本工資2300多,其他比如崗位工資、績效工資、應屆生補貼等加起來有4000多。如果加班,時薪是基本工資的1.5倍。
至少在近期看來,莊浩的擔憂是多余的。采訪開始之前,朋友高程向我透露過“內幕消息”——隨著中美關稅戰放緩,公司訂單有所增加,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公司要再招聘2000人。
高程還告訴我,公司對中美關稅戰早有準備,兩三年前開始,公司就開始“轉泰”(對美訂單生產轉移至泰國)工作,最近這一段時間更是加快轉泰,為此就連新基地的建設都暫時放緩了。
但問題在于,如果“轉泰”進程繼續執行,那么公司在國內的規模將有可能縮減,到時候,莊浩的擔憂或許會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現實。但沒有人能預計這件事未來會發展成怎樣。
新基地建設放緩,可以看到不少鐵皮圍住的地方,都是未完成建設的區域,其中還有一個籃球場
04
我和莊浩聊完,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們到門口的小攤,每個人花8元點了份酸辣粉。
吃飯時,他忽然指了指小攤背后草地上正在吃草的牛,說:“我們經常說自己比牛馬還好使。”
“自己找吃的、找住的,工作沒完成自己會主動加班,生病了又會自己去看醫生。然后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相同的生活。”
他盯著吃草的牛,一陣出神。
“大家不都是這樣嗎?”我問他。
莊浩搖搖頭:“不一樣,這里就像是漩渦,進來后,想出去就很難了。雖然我計劃里是1年半后離開,可你3年、5年再回來,我很可能還在這里,就跟其他同事一樣。”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題圖由AI創作,內容與本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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