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30
June
10.06.2025
在綠意寧靜之中,突然火光迸濺,紅白烈焰夾雜煙霧從樹林冒出,動物、人類四處逃竄,頓時悲鳴四起。與此同時,一只人臉豬獸悠然自得地現(xiàn)身于慌亂場景,它露出淺淺微笑、駐足轉(zhuǎn)頭,與觀畫者目光對視,看似思考是否要離開身邊同伴,轉(zhuǎn)而跟隨前方熊類家族。距離人面豬不遠處,我們可以找到一頭人臉馬鹿,他同樣泰然自若,仿佛聽不見周遭喧鬧聲,悠閑地與身旁同伴漫步于叢林之間。這般謎一樣的生物使整幅作品變得奇幻迷人,使人難以分辨所處時空。
皮耶羅·迪·科西莫(Piero di Cosimo)
《森林之火》(Forest Fire)
1505年,油畫,71.2cmx202cm
牛津艾許莫林博物館
異端畫家
皮耶羅·迪·科西莫(Piero di Cosimo , 1462-1522年),本名為皮耶羅·迪·羅倫佐·迪·皮耶羅·安東尼奧(Piero di Lorenzo di Piero d’Antonio),出生于鐵匠家庭,其繪畫生涯橫跨佛羅倫薩動蕩時代。根據(jù)有限史料,科西莫可能于1470年代中期開始師事畫家羅塞利(Cosimo Rosselli, 1439-1507年),而后在1480年代前往羅馬,隨其師參與西斯汀教堂(Sistine Chapel)濕壁畫委托案件。回到家鄉(xiāng)后,正逢尼德蘭畫家雨果·范·德·古斯(Hugo van der Goes,1440-1482年)《波提納里祭壇畫》(Portinari Altarpiece, 1475年)于意大利畫壇掀起議論,而年輕的科西莫也可能深受啟發(fā)。之后,他以其師之名作為其名、自立門戶,邁向有別于當(dāng)時主流風(fēng)格的創(chuàng)作道路。
目前我們對科西莫生平的想象和認知,多半奠基于藝術(shù)家兼說故事大師喬爾喬·瓦薩里(Giorgio Vasari, 1511-1574年)。他網(wǎng)羅口述軼事、借用古典修辭鋪陳手法,描述其眼中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關(guān)于科西莫這號人物,瓦薩里列舉「野性」(selvatichezza)與「想象力」(fantasia)兩種特質(zhì),直指前者不僅天生有股傲氣、偏愛獨居,時常沈浸在白日夢之中,建構(gòu)一座座「空中城堡」。此外,科西莫反對干涉大自然,任由家中庭園雜草生長,并熱衷觀察生活細節(jié);有時注視病人痰液許久,再以其形狀作為繪畫靈感。瓦薩里還聲稱該畫家無法忍受嬰兒哭聲、人類咳嗽聲、鐘聲以及修士念誦聲,甚至對醫(yī)生惡言相向,視藥物治療為酷刑折磨,并贊揚經(jīng)由正義審判再走向死亡之方式。除了評判畫家乖戾行徑,瓦薩里不忘贊賞科西莫為油彩大師,亦收藏其作品,強調(diào)后者熱愛無拘無束的自然世界,并告訴讀者曾親眼目睹其所繪之奇幻動物圖本(現(xiàn)已佚失)。
由上述可知,瓦薩里著作《藝苑名人傳》(Lives of the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 1550年)兼具實事與夸示兩種敘述方式,將科西莫塑造成具備創(chuàng)造力與瘋狂特質(zhì)的形象。另一方面,該著作無疑是西方藝術(shù)史學(xué)界探討科西莫創(chuàng)作軌跡之重要依據(jù)。從現(xiàn)存畫作中,我們確實可感受到藝術(shù)家捕捉自然野趣的敏感度,即使他鮮少踏出佛羅倫薩,依舊能藉畫筆呈現(xiàn)眾生皆有靈,包括蟲魚鳥獸、花草樹木,乃至半人半獸,這般細膩情感常顯現(xiàn)于寓言、神話等等繪畫場景,展現(xiàn)帶有跨越時空縱深、突破物種藩籬的情感力度。
皮耶羅· 迪 · 科西莫( Piero di Cosimo)
《為寧芙哀悼的薩堤爾》
(A Satyr Mourning Over a Nymph)
1495-1500年,油畫,65.4cmx184.2cm
英國國家藝廊
如同當(dāng)時許多意大利藝術(shù)家,科西莫研讀古代歷史文學(xué)經(jīng)典,藉此提煉作畫素材,不過他不拘泥原作,恣意剪接、再制,佐以異想天開的構(gòu)圖和布局,詩意張揚。于此,幽默、離奇之表現(xiàn)手法顛覆了文藝復(fù)興時期所追求的均衡美感,難以歸類,并吸引普格列斯(Pugliese)、維斯普奇(Vespucci)與斯特羅齊(Strozzi)家族等貴族仕紳成為其創(chuàng)作生涯之伯樂。而后,巴爾托洛梅奧(Fra Bartolomeo, 1473-1517年)、薩爾托(Andrea del Sarto, 1486-1530年)等年輕畫家崛起,致科西莫晚期藝術(shù)影響力漸漸退至畫界邊緣,但他匯集自然主義、雕塑般厚實感,以及深具大膽革新見解之風(fēng)格,可謂十五世紀末至十六世紀初佛羅倫薩畫派轉(zhuǎn)折時期之縮影。
到了二十世紀,歐美文學(xué)、藝術(shù)等領(lǐng)域重探科西莫特殊畫藝,超現(xiàn)實主義畫派更將其推崇為穿梭于現(xiàn)實、潛意識與夢境的藝術(shù)先驅(qū)者之一。
奇幻森林
在《森林之火》(Forest Fire, 1505年)里,科西莫以寫實手法建構(gòu)貌似真實的林野地景,向觀眾傳達大自然之美及其毀滅性,然而藝術(shù)家在畫面中創(chuàng)造離奇生物,讓現(xiàn)實與傳說相互融合,產(chǎn)生困惑情境。
潘諾夫斯基(Erwin Panofsky, 1892-1968年)于1937年出版之圖像研究指出,《森林之火》與科西莫另四幅畫:《在利姆諾斯島發(fā)現(xiàn)伏爾肯》(The Finding of Vulcan on Lemnos, 1490-1500年)、《伏爾肯與埃俄洛斯》(Vulcan and Aeolus, 1490-1500年)、《狩獵圖》(A Hunting Scene, 1494-1500年)、《狩獵歸來》(The Return from the Hunt, 1494-1500年)可串聯(lián)成「人類早期歷史」(Early History of Man)系列。
該學(xué)者認為《狩獵圖》、《狩獵歸來》及《森林之火》三幅圖畫大致吻合維特魯威(Vitruvius)、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等古羅馬賢哲所想象、拼湊之人類社會演進過程,皆展示「森林火災(zāi)」圖像母題。《狩獵圖》顯示野蠻石器時代,人類與半人半獸趁森林大火蔓延之際獵捕動物。《狩獵歸來》亦展現(xiàn)人類與半人族共生共存之場景,他們透過造船、漁獵采集生活資源,建立小型群體。再者,《森林之火》呈現(xiàn)聚落蹤跡,反映原始社會正步向文明之路。綜合前述論點,潘諾夫斯基將《狩獵圖》、《狩獵歸來》、《森林之火》歸為「前伏爾肯時期」(ante Vulcanum),亦即火神伏爾肯尚未教導(dǎo)人類冶煉技術(shù),且依瓦薩里所述,推斷前述五件作品來自弗朗切斯科·德爾·普格列斯(Francesco del Pugliese, 1458-1519年)之委托。
皮耶羅· 迪 · 科西莫( Piero di Cosimo)
《狩獵圖》(A Hunting Scene)
1494-1500年,木板蛋彩畫和油彩
70.5 x 169.5 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
盡管潘諾夫斯基言之鑿鑿,但他并未深入探討《森林之火》細節(jié),例如:身穿灰長袍、肩扛牛軛之牧人、匆忙打水的兩位婦女、著急狂吠的狗等等諸如此類細節(jié),皆不合時宜,與潘諾夫斯基所考據(jù)之古典文獻相互矛盾。隨著相關(guān)研究論點、方法不斷推陳出新,莎朗·費爾莫(Sharon Fermor)、丹尼斯?杰羅尼姆斯(Dennis Geronimus)等藝術(shù)史學(xué)者判斷《森林之火》時空架構(gòu)應(yīng)為獨立自存,杰羅尼姆斯更推論該作品形式接近當(dāng)時風(fēng)景畫類別。此外,該作品原委托人身份已不可考,其類型為室內(nèi)裝飾繪畫(spalliera),此畫種盛行于文藝復(fù)興時期佛羅倫薩貴族,用作展示社會地位與文化涵養(yǎng)。目前《森林之火》最早擁有者可追溯至十九世紀魯切拉家族(Rucellai Family)。根據(jù)該家族1894年物品清單敘述,畫意不明之森林奇景形似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an)里的艾尤島(The Island of Circe),但這般敘述卻無法完整表達科西莫的布局巧思。若依循這些線索追問下去,我們?nèi)绾谓庾x科西莫的奇幻林景?
在文藝復(fù)興時期,除了探查未知大陸,研讀拉丁古典的思想運動亦深深影響當(dāng)時歐洲文明理解周遭世界的方式。早在公元前一世紀,羅馬詩人陸克瑞提烏斯(Lucretius)承繼伊比鳩魯(Epicurus)自然哲學(xué)思想,撰寫長達六卷的拉丁文韻體詩杰作《論萬物的本質(zhì)》(De Rerum Natura),從宇宙萬物之創(chuàng)造生成論述至文明在瘟疫中的滅亡,同時以理性洞察解釋雷電、火山爆發(fā)等自然現(xiàn)象,一反超自然迷信宗教所抱持之災(zāi)難景象乃神意顯現(xiàn)的觀點,而后該著作沉寂于歷史洪流。當(dāng)意大利人文主義學(xué)者博格(Poggio Bracciolini, 1380-1459年,別號:Pogge)于1417年從日耳曼一間修道院將一本手稿帶回意大利后,對陸克瑞提烏斯的關(guān)注才又慢慢復(fù)蘇。
根據(jù)《論萬物的本質(zhì)》第五卷內(nèi)容,人類因目睹自然災(zāi)害而認識火,其后便改變舊有生活方式、進行鍛造技術(shù)革新,逐步形成較為純熟的社會組織。另外,陸克瑞提烏斯否認人首馬身之動物不曾存在。有鑒于此,科西莫顯然拜讀過這位古羅馬學(xué)究之作。然而我們在畫里找不到金、銅、鐵等物質(zhì),僅能于《森林之火》左下角處找到晦暗不明的悶燒余燼。此外,藝術(shù)家將神禽異獸置于人類歷史進程中,顛覆古代西方自然哲學(xué)觀念。再者,身持牛軛之牧人、由布料縫制而成的衣物、成熟的村落發(fā)展,皆顯示畫面時空已跨過鐵器時代,耐人尋味。
美麗生物
1480年代,佛羅倫薩甫歷經(jīng)各種政治斗爭、民生經(jīng)濟沖擊等問題,羅倫佐·迪·麥地奇(Lorenzo de’ Medici, 1449-1492年)借鏡古羅馬凱薩皇帝使用異國物種宣揚政治實力之手段,意圖從埃及蘇丹王國取得稀有長頸鹿后獻給法國盟友,藉此穩(wěn)固自身地位,以及佛羅倫薩與中東西亞之間的貿(mào)易關(guān)系。于此,1487年11月11日,一群頭戴纏頭巾、身穿白袍的外國之士浩浩蕩蕩地行走于佛羅倫薩市街,同時引領(lǐng)著一群奇異動物,其中最讓人為之驚艷的莫過于那只16尺高神奇物種。這般政治文化語境不僅滋潤了科西莫對動物世界的熱愛,亦拓展他對大自然的認知與想象。不過,在他諸多作品中,「萬物平等」為其所堅持之哲思,而以人為中心的俗世斗爭皆不復(fù)存在。
據(jù)目前研究,《森林之火》奇異生態(tài)景致較貼合羅倫佐·迪·麥地奇詩作Selve d’amore,該作以遙不可及的愛情為主題。羅倫佐于文中描述人類墮落前的黃金時代,彼時萬物共存共榮,直至一場突然其來的大火——象征不受束縛之愛——隨風(fēng)席卷欣欣向榮之地,點燃古老高大樹群,頓時濃煙、火花、嗚咽聲充斥于空氣之中:「沒有任何野獸會再相信這片森林,而是被火焰嚇得四處逃竄;各種咆哮、哭嚎聲回蕩于天際:這般聲音使幽暗山谷恐懼彌漫。那個魯莽牧羊人逃離了火舌,驚愕、沮喪地哭著。」在科西莫畫作中,流暢有致、色彩細膩的筆觸線條,夾雜些許不安與從容,展現(xiàn)天地悲鳴之異象、奇異獸群面貌,以致詩與畫彼此并列、對話。
相較于科西莫過往作品,《森林之火》所涵蓋之鳥類數(shù)量空前,且融匯老普林尼于《自然歷史》(Naturalis Historia, 77)第十冊所撰之鳥類特性觀察探討。在畫面左側(cè),雄壯的灰黑金鵰(Aquila chrysaetos)站在即將被燒毀之樹條上,張開雙翼,威嚴地俯視周遭事物。在金雕上方的樹梢,年幼的灰山鶉(Perdix perdix)、白色葵花鳳頭鸚鵡(Cacatua galerita),以及羽毛艷麗、形似紅冠蕉鵑(Turaco erythrolophus)的鳥類各自盤踞一方,此時,一只歐洲金翅雀跟著前方白鴿正掠過樹梢。在黑煙與藍天交接之處,兩只游隼與其他猛禽—外觀看似鷂鷹或禿鷲—盤旋于混亂之中。隨著視線移向畫面中央,一只赤胸朱頂雀(Linaria cannabina)現(xiàn)身于觀眾眼前,其羽翼映照著火光,慌亂地飛向左側(cè)樹林,而具有棕色羽毛、深色斑點的西方秧雞(Rallus aquaticus)則朝右側(cè)綠景俯沖。當(dāng)牧羊人與牛群疲于奔命時,四只山鶉已往遠方前行;一只大型灰鶴(Common Crane)只身于角落,躁動地引頸啼叫。于焉,這般多采多姿、跨越國度之鳥類圖志反映出藝術(shù)家對物象世界的深刻洞察,亦充分滿足時下歐洲權(quán)貴雅士急欲追求異國珍寶而產(chǎn)生的爭奇斗富心理。
皮耶羅· 迪 · 科西莫
《森林之火》(Forest Fire)局部
皮耶羅· 迪 · 科西莫
《森林之火》(Forest Fire)反射式紅外線影像局部
綜觀上述討論,科西莫一筆一畫,擺蕩于憂傷與安逸之間,交迭出變化多端的萬物圖景,體現(xiàn)人類對于自然烏托邦之遐想,亦在紛擾文明世界中喚醒失落已久之上古記憶與純真年華。如同《森林之火》擁有謎樣身世與豐富美學(xué)表現(xiàn),科西莫和同時代畫家隱隱相抗,自在徜徉于混濁的佛羅倫薩歷史洪流之中,以獨特之姿將西方文藝復(fù)興藝術(shù)推往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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