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向黎

妙玉和寶玉的關系，一直是《紅樓夢》里耐人尋味的。耐人尋味，而不是引人注目。它就像大觀園角落里的一株纖小的花草，不少人不會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多半叫不出名字，但是這株不常見的花草卻不簡單，不但天下少見，而且自有其非日常的風姿和“非常情”的韻味，竟是一株異卉。

我是反對把這兩個人的關系歸于愛情的，也不贊成理解成：寶玉習慣性到處無差別憐香惜玉，而妙玉暗戀貴公子加上妙齡思凡。曹公的心思自然不會這么油膩，而且要比這樣的想象“刁鉆”。

一個是帶發修行的佛門中人，一個是怡紅快綠的富家公子；一個性格孤傲、有潔癖、渾身的講究、高端和不自然，一個待人隨和、耽溺于美和溫情、成天無事忙瞎操心；一個冷，一個熱；一個深斂，一個坦蕩。這樣的兩個人，他們的內心本來應該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即使妙玉偶然進了大觀園，人生軌跡偶然有了交集，但他們對彼此的內心也只應該是個清淡隔膜的過客，這才合邏輯。

但是邏輯是邏輯，生活是生活，生活比邏輯廣闊得多，生活有時候有邏輯，有時候無邏輯，甚至反邏輯。丟開邏輯的問題，反正妙玉和寶玉，就是沒有互為路人甲乙，反而某種程度上是互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純度頗高的感情關系：小角度知己。

這不是曹雪芹寫著寫著，一時興起而設定的情節，也不是他修改過程中增加出來的，是他一開始就拿定了的主意。在前八十回里，妙玉的戲很少，但是她卻是警幻仙子那里上了“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占據一個與黛玉、寶釵、賈府“原應嘆息”四姐妹并列的珍稀位置，這是曹雪芹在明白宣告她的重要性。

她名字里又帶一個“玉”字，和寶玉相同的“玉”字。

有一種說法，書中凡是名字帶“玉”的，都與寶玉有夙緣或重要糾葛：黛玉不用說，她是寶玉心中的閬苑仙葩、唯一真愛，就連丫鬟小紅，據說本來后面也和寶玉會有交集——只是我們沒辦法看到曹雪芹究竟怎么寫的，這個因為腦子清楚、口齒伶俐得到鳳姐賞識的丫頭，原來叫紅玉，因為重了寶玉的名字，改成了小紅，據說那個被去掉了的“玉”字，依然在暗示她后來會在寶玉生命中扮演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有一種猜測是，她會在寶玉落難貧苦之際，來救濟幫助他。（在程乙本中，這個丫鬟才被改名叫小紅，這一點，我站程乙本，因為庚辰本，除了第二十七回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下“紅兒”，幾乎是一路“紅玉”到底的，脂本則干脆就是保持一路“紅玉”，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鬟居然對怡紅院中正牌主子如此不避名諱，實在不好理解。）

“玉”字尊貴，絕不能隨便用。因此，妙玉的“玉”字，顯然是曹雪芹半明半暗地昭示妙玉這個人物的重要性。

在紅迷中，妙玉一直不太討人喜歡，近些年更是每況愈下，說她冷淡刻薄、自視太高、矯揉造作、裝腔作勢、表里不一、可厭可笑……變幻莫測的時代，忙碌奔波的生涯，大多數人確實沒有心理余裕來寬諒和細賞這樣的女子。

那么曹雪芹對她的評價如何呢？評價很高。警幻冊子上，妙玉這頁是“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斷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明確說了，妙玉其人，是可敬可愛的金玉之質，但結局是與她的品格和心愿非常對立的，陷入污濁，非常不幸。結局歸結局，命運再不濟，她都是“金玉質”，沒有疑問。

這三個字太抽象？有具體的解釋。

大觀園建好了以后，需要尼姑、道姑，于是——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他未曾扶靈回去。”王夫人便道：“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 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后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

（第十八回）

妙玉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很不尋常。賈府初次請她，她的回答是“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這話里除了一派高潔心性，也有閨閣女兒的矜持和愛嬌，明里是拒絕，暗里是試探對方的誠意和表明自己要求的待遇，以及待遇之中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尊重），所以連林之孝家的這樣的文化水平也未曾覺得她是完全關上了門，而是將她的情況和態度原原本本向王夫人匯報，讓王夫人拍板。因為她的條件實在過人，所以她的這種略顯高冷的作派，連一向絕不以善解人意著稱的王夫人都能接受，很理解地命令下個請帖請她。

前面說到，妙玉的名字里有一個“玉”字，但還有一點要注意，“妙玉”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的法名。如果說她名字里的“玉”字暗示與寶玉的夙緣，那么卻比別人多了最嚴苛的限制——必須在她入空門修行之后，因為這是法名。想想也確實如此，她本是讀書仕宦之家的小姐，若非出家為尼，怎么可能進了賈府的大觀園，怎么可能見得到寶玉呢？所以，她和寶玉命中注定相遇，注定在彼此生命中有一個位置，但必須是以尼姑和世俗公子加施主的身份相見，一上來就絕無發生少男少女情緣的任何可能。但是，正是這個鐵一樣堅硬而冰涼的前提條件，才讓他們得以相見。《紅樓夢》讓我們看到：世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無法預設，超出想象，充滿悖論，常常絕望，也常常閃爍著奇妙的靈光。

妙玉這個人，尚未出場就讓人感覺到了她的清高矜持，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驕傲。但，一個女孩子，出身不凡，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又正當十八歲的妙齡，她不可以驕傲嗎？

出身好，卻漂泊在外，才貌雙全，聰慧敏感，有點不好說話，這些地方都與黛玉有相似之處。

如果她平和謙抑沉著內斂，那豈不是公然又一個寶釵——佛門中的寶釵？如果她喜怒哀樂，真性流露，甚至敢于任性使氣，那豈不是出了家的黛玉？如果她真的心如槁木死灰一般，對寺外的一切不見不聞，那豈不是成了年輕版的李紈？曹公怎么會這樣寫？怎么會讓他的十二釵發生這樣無趣的相似？妙玉只是妙玉，獨一無二的，不但寶玉覺得新鮮，讀者也覺得新鮮。

妙玉的重頭戲在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一折。賈母帶眾人去櫳翠庵喝茶。因為賈政父子“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一回略過了櫳翠庵，這是櫳翠庵第一次正式亮相，但曹雪芹依然沒有寫環境，只是通過賈母之口說出櫳翠庵花木比別處好看，曹雪芹還寫了這里有好茶和綠玉斗，處處照應“櫳翠”二字。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 茶吃。這里并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瓠瓟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妙玉斟了一 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臟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

妙玉本來應該陪著賈母等人喝茶，可是她按捺不住心性，要顯示自己的品位，于是悄悄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來到耳房里“吃梯己茶”。這時候，很難確定妙玉是否聲東擊西——主要是想邀請寶玉去喝茶，不過寶玉跟著去了，她的喜悅如同淡淡云層后的月亮，是完全掩飾不住的。

生性“過潔”的她，居然用自己平時吃茶的那只綠玉斗給寶玉喝茶，對照一下她對劉姥姥喝過的杯子是什么態度就知道這意味著何等認可和格外看重。她都沒有把這個綠玉斗給黛玉、寶釵這兩位姑娘用，卻給寶玉這位少爺用，竟然全不避嫌。

寶玉和她一問一答，斗了一回機鋒，她就十分歡喜，笑了起來。她必須掩飾自己的喜悅，所以“正色”強調，寶玉是借了寶釵、黛玉的光，這與其說是欲蓋彌彰的笨拙掩飾，不如說是一種少女在自己在意的異性面前驕傲的姿態。

至于她將黛玉貶成“大俗人”，倒是一個聰明而高冷的少女，在終于有機會炫技的興奮之中，控制得不好，戲過了，直接導致黛玉和寶釵提早離開。這時候，按照平時的情形，寶玉多半也會跟著林妹妹和寶姐姐離開，但是一個少年的好奇心和寶玉身上特有的理解力起了作用，他留了下來，而且賠笑繼續和她聊天，將剛才不無尷尬的氣氛重新調整成默契愉快的感覺，還半自嘲半逗樂地說 ：走了以后，要不要叫人打幾桶水來洗地？這一次進櫳翠庵，寶玉先是專注觀察妙玉的行事，然后找到機會就自貶自謙（作為通靈寶玉的主人而說玉是俗物）；然后又不讓妙玉和劉姥姥這樣的人打交道，表明對她高潔的認可和保護；最后還說，要讓人來洗地，這就是說自己一行人都是俗物，都不配進櫳翠庵的，生性“過潔”的妙玉滿意了，她又笑了起來。

妙玉身為出家人，當然是受到很大限制的，但是她在寶玉面前，非常珍視和強調的，是自己超越出家與否的個體的特殊性：性情高潔，超塵脫俗、品位過人，有與眾不同的三觀，而且決不妥協。寶玉的一撥就轉、心領神會，表明了他對作為生命個體的妙玉這個人的尊重，對其與眾不同的個性的接納和欣賞，對她不合時宜的邏輯和舉止的理解和善意“微調”，這當然讓妙玉非常高興——遇到這樣懂自己的人，誰會不高興呢？

好感也好，情愫也罷，現實留給他們的是這樣小的一個角度，這樣“刁鉆”的一條路徑，如果不是絕頂聰明又知情識趣的人，怎么能夠發現這樣的小角度，小心而謹慎地抵達一般人視而不見的境界？如果不是心思細密，又肯在非日常的事情上耗費心思，又怎能通過這樣的九曲回腸的路徑，抵達默契，相視而笑，成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知己呢？

小角度知己，是很容易錯過、也不容易抵達的一種關系。不但要通過小角度的考驗，達成默契，就是在彼此心靈的多寶格里，要放在相應的位置，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也要把我放在相應的位置，不可以沒有位置，也不可以放錯位置。

這是非常高難度而低概率的事情，所以能實現的人，也通常會給予這種稀有關系足夠的重視和珍惜。

這里還側寫了黛玉。平時的黛玉，只有她譏諷別人、嫌棄別人的份，可是在櫳翠庵，居然被妙玉當面說她是個“大俗人”，真是令人吃驚，按照平時的邏輯，黛玉似乎應該拂袖而去，事后也向寶玉哭鬧抱怨，但是沒有。那個被人說最小心眼、最難相處的黛玉，此刻非常大度，非常平和，而且善解人意。她固然覺得不好多話、也不好多坐，但是她沒有發作，她安靜而平和地喝完茶，然后約著寶釵一起先走了。注意，這樣在櫳翠庵的耳房里，就只剩下妙玉和寶玉了。平日里黛玉與寶玉經常同出同進——連在薛姨媽家吃了飯，黛玉要走了都會問寶玉“你走不走？”而寶玉回答“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這一回，她怎么不叫寶玉一起走，而是叫寶釵一起走？讓寶玉和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單獨相處，這在黛玉，豈是尋常的舉動？但是，她就是這樣做了。因為她懂得。既懂得寶玉，也懂得妙玉。她以一個戀愛中的女孩子特有的敏感，洞悉了妙玉對寶玉的特殊好感，也看出寶玉對這樣一個妙齡女尼的好奇和興趣，她本能地知道，他們之間也有一種相知。她更知道，對于在櫳翠庵中孤寂修行的妙玉來說，能和寶玉這樣一位風雅知音相對喝一盞茶是多么難得的時光，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機會，所以，她樂于成全她。在這里，連脂批都看出來了，贊嘆道：“黛是解事人。”如此說來，黛玉對妙玉也是小角度知己呢。

如果還不信黛玉對妙玉確實是另眼相看和善解人意，后面還有兩次證明。一次是大家在蘆雪庵賞雪聯詩（第五十回），寶玉落第，李紈說“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說這樣罰得又雅又有趣。寶玉也很樂意，答應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湘云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連李紈這樣的老好人都公開說討厭妙玉，而曾被當面搶白的黛玉卻沒有附和，她不但對妙玉沒有一句非議，反而很贊成寶玉去找妙玉求梅花——黛玉和寶玉一樣，有魏晉風度，這樣風雅別致、堪稱佳話的韻事，自然非常有興趣參與。而且，黛玉就是黛玉，她的與眾不同在于攔住李紈，不讓派人跟著寶玉去，她只是說了很簡單的一句：有人跟著反而折不來梅花了。

她沒有解釋，也不宜解釋，這種微妙處，多說半句都不合適，其實就是她深知寶玉在妙玉心目中有特殊的地位，讓他一個人去，不讓任何外人跟著，是兩個知己見面，是面子最大的。大雪天，琉璃世界，妙玉獨加青眼的怡紅公子去櫳翠庵扣門，向“世人不入她眼”的妙玉討一枝梅花，“為乞嫦娥檻外梅”，真是多么風雅多么悅目的畫面。黛玉樂于成全這樣的一頁畫面。她和寶玉心里都明白，寶玉一個人去，不但能輕易得到梅花，而且那枝梅花才是“有情意的”呢。黛玉的識人，黛玉的氣度，黛玉的知情識趣，黛玉的風雅在骨，在這一句話里寫得很透。

另一次是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館聯詩，妙玉從山石后面轉出來，口中贊道：“好詩好詩！”然后又說夜深了，室外不宜久留，請她們到櫳翠庵喝茶寫詩——

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若不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改，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

黛玉對妙玉可謂謙和十分，斯抬斯敬，所以平時孤僻乖張、此時也有些好為人師的妙玉很高興，直到她們告辭，妙玉始終都是笑著的。

妙玉有才華不假，但這不是黛玉善待她的主要原因——因為論寫詩，黛玉遠在妙玉之上。主要是黛玉理解妙玉，妙玉的清高、妙玉的孤傲、妙玉的孤苦、妙玉的不得已，黛玉都理解。妙玉被身世與特殊處境逼出來的別扭怪癖，同樣心高氣傲而寄人籬下的黛玉比別人更多一份理解與憐惜；所以她待妙玉以敬重、以欣賞、以包容、以溫柔體貼。這才是黛玉的真面目。那些說她小心眼、愛生氣的人，都來看看黛玉如何對待妙玉的，再自我檢討一下到底是誰心眼小。

說回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回目里寫的兩件事，是有奇異呼應的，都是逛園子逛著逛著，有實實去不得的人進了最最不該進的地方。第一件事里面，櫳翠庵品茶，實實不該進櫳翠庵的人，進了櫳翠庵。誰？一個是劉姥姥，在妙玉看來，她是骯臟惡俗的無知村婦，表面上是劉姥姥最不該進櫳翠庵；另一個是賈寶玉，他長得太好，性情太溫柔，也太知情識趣了，所以很不該出現在妙玉面前，他一出現，少女妙玉和修行人妙玉就會變成兩個人，而不能合一。實際上，寶玉是最不該進櫳翠庵的人。第二件事，是劉姥姥喝醉了誤入了怡紅院，最不該進怡紅院的人進了怡紅院，而且還鼾齁如雷，酒屁臭氣，扎手舞腳地在寶玉床上睡了一覺。

凡世間一切不可太強求，否則會適得其反，看看櫳翠庵和怡紅院，都是怕什么來什么。

不該來的人來了以后，都需要清除掉一些東西，怡紅院里是靠三四把百合香來熏走劉姥姥帶來的氣息，而櫳翠庵是寶玉用想象中的幾桶水替妙玉沖干凈了意念中的地面，恢復了櫳翠庵的清凈超然。果然寶玉是寶玉，用虛擬的舉動，幫妙玉消除了心理上的不適，妙玉果然沒有看錯人。

小角度知己，不但珍稀，而且高難度。彼此之間只可意會，外部也缺乏參照系，因此分寸拿捏頗有難度，是需要以審慎、莊敬態度對待的。

第六十三回，過完生日的寶玉，意外在硯臺下發現妙玉給他祝賀生日的帖子，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就是生日賀卡的意思吧，妙玉如何知道寶玉生日，就像寶玉如何知道妙玉平時用綠玉斗喝茶的，總在云霧繚繞之中），寶玉“直跳了起來”，做了一連串在眾人眼中“大驚小怪”的舉動，他馬上要回帖，但是妙玉的帖上自稱是“檻外人”，聰明靈慧的寶玉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措詞。他知道這不是小事，于是決定出門找自己在才學方面最信任的黛玉商量（如此鄭重其事），然后偶然遇到了岫煙，岫煙說正要去找妙玉說話。岫煙是一個不俗的女孩子，而且是妙玉的老朋友，但是面對她不了解的貴公子和賈府主人寶玉，她依然按照人之常情對妙玉的“非常情”故作不理解，笑著批評了幾句：“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岫煙這里說的不是真心話，但是，成年以后，我們早晚會懂得：岫煙說的是對的，在“常情”的世界里，“非常情”的人都是錯的。

但“非常情”的寶玉一片赤誠，對他“非常情”的同道、小角度知己非常維護，寶玉“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每回讀到這里，總是感動。寶玉果然是寶玉，獨一無二的寶玉，但凡世間獨特的人、潔凈的心，他都愿意去了解、去欣賞、去體貼。

岫煙聽了，對寶玉刮目相看，丟開了“常情”的面具，與寶玉進行了一番“非常情”的交談——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在這里，曹公告訴我們，小角度知己，不但需要珍視，而且是一件考驗智慧的事情。如果不是岫煙，即使寶玉和黛玉商量了，也未必能獲得最佳答案。另外，寶玉之所以會想到和黛玉商量，也說明他深知黛玉不會生氣也不會多心，他和妙玉是需要鄭重以待的朋友，小角度的知己，聰慧如黛玉，善解如黛玉，怎么可能會錯意？

以“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回答妙玉的寶玉，是如何對待小角度知己的最佳示范，要另眼相看，要鄭重其事，而且因為要準確回應對方的小角度心思，確實需要費心琢磨或向合適的人請教的。維系小角度知己的默契和情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唯有當事人知道是否值得。

類似的知己關系，還有平兒和寶玉。第四十四回平兒受了委屈，被讓到怡紅院中，寶玉、襲人等安慰她，寶玉細心地安排她換弄臟了的衣服、洗臉、重新化妝。在平時，平兒是賈璉的愛妾，鳳姐的心腹，這是世俗的界定，寶玉也深知這些，并不曾想挑戰禁區。

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平兒還原成她自己—— 一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立即抓住難得的機會，給了這樣的女孩兒應有的待遇，然后因為終于在一個好女兒面前盡了一份心而“心內怡然自得”。

寶玉是識人的。平兒確實是寶玉所料的那種“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她當然不會像妙玉那樣寫一個帖子給寶玉，但是她和寶玉也是小角度的知己。第五十二回，平兒到怡紅院，私下和麝月談論自己金鐲子失而復得的事情，她說宋媽媽發現了墜兒偷的鐲子，送過去了，“我趕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愿，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里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后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

這時候的平兒表現得高貴而大氣，她非常理解寶玉成天在丫環脂粉堆里混，她并沒有覺得那是好色或者不成體統、不上進，相反，她認為寶玉在這些人身上“留心用意，爭強好勝”，言下之意，將女兒們調教得有教養、有氣質、有上佳表現，是一項正經事，幾乎就是一項事業。這不是和寶玉的心思合拍嗎？寶玉在眾人眼中的不合時宜，在平兒眼中，卻是天經地義的，因為她知道寶玉是什么樣的人。她明白他，她也懂得他對自己的明白，所以她坦然領受寶玉的照顧，也會在適當的機會自然而然地回報。并且，就像寶玉不需要平兒感謝自己那樣，平兒也不需要寶玉感謝，所以她是瞞著寶玉的。她瞞著的，其實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一番心意：她知道寶玉在乎什么，所以先想到要照顧寶玉的感受和臉面，然后才想到要避免老太太和太太生氣，所以她對寶玉的丫環墜兒偷自己金鐲子一事決定息事寧人。

這時候的平兒，確實不再是賈璉的愛妾、鳳姐的心腹，也不是一個大丫鬟，而是一個冰雪聰明、知情識趣，頗為脫俗的好女子，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是善良、平和、顧全大局，但我覺得她是做了一個“小角度知己”應該做的：懂得你的可貴，主動體諒你愛護你照顧你成全你，而且完全不需要你領情。難怪在窗下偷聽的寶玉“喜的是平兒竟能如此體貼自己”。

《紅樓夢》告訴我們：只有真正識人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小角度知己。只有能超越功利目的，肯以“非常情”方式付出的，才配有這樣的小角度知己。這不是愛，是互相懂得，是互相敬重，是互相給予特殊的體諒和禮遇。在現實的限制和人世的無奈之中，這是人與人之間非常寶貴的相知、默契和珍惜。

或許有人會說：這么麻煩，又沒有什么用處，誰稀罕什么“小角度知己”？

那么，恭喜你，你擁有的是無限遼闊的常情的世界。

這是六根推送的第3660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