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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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起就令中原人魂牽夢繞的昆侖山究竟在何處,從漢代以來一直是難以解決的大問題。漢武帝定為于闐南山,司馬遷質疑之。前涼定為酒泉南山(祁連山),李唐以來多有從之者,如畢沅、譚其驤。佛教流行中國后,又有將昆侖山混同于阿耨達山者,酈道元疑之。唐代杜佑等以為在吐蕃,元代都實等同之。康熙進軍西藏,定阿耨達山為岡底斯山。乾隆平定新疆,又定昆侖山為于闐南山。張穆、饒宗頤認為昆侖山是岡底斯山,魏源主蔥嶺說而否定岡底斯。張穆、徐松依違于岡底斯、于闐之間。又有調和諸地者,如洪亮吉、岑仲勉,岑仲勉后來又根據水系定昆侖為帕米爾高原。
總觀諸說,古人除產玉及河源外,沒有其他自然地理方面證據,又多誤信河出于闐說。近人吳承志用火泉證昆侖火山,可惜誤證。岑仲勉證出昆侖水系的大半,未盡完善(以上詳見下文)。其實用自然地理考證昆侖所在,不僅可信,而且確定,這樣幾千年來關于昆侖山地望的爭論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了。
一
昆侖祁連說之誤
畢沅的《山海經新校正》用661字證《西次三經》昆侖山為祁連山,但他的考證經不住推敲,下面一一辯駁:
畢沅先引《漢書·地理志》臨羌縣塞外有西王母石室、昆侖山祠,再引《十六國春秋》前涼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今祁連山)即昆侖山,又引唐人《括地志》云昆侖山在酒泉縣。《十六國春秋》、《括地志》均佚,畢沅的引文出自《史記正義》:
《括地志》云:“昆侖在肅州酒泉縣南八十里。《十六國春秋》后魏昭成帝建國十年,涼張駿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侖之體,周穆王見西王母,樂而忘歸,即謂此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璣鏤飾,煥若神宮。’又刪丹西河名云弱水,《禹貢》昆侖在臨羌之西,即此明矣。”
《括地志》根據馬岌,馬岌的依據是酒泉南山有西王母石室,所以三條證據還是《漢書》的一條,這條也不可靠。《漢書·地理志》(金城郡)臨羌縣:“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鹽池。北則湟水所出,東至允吾入河。西有須抵池,有弱水、昆侖山祠。”按漢平帝劉衎元始四年(公元4年),以金城郡塞外羌地設西海郡,《論衡·恢國》:“(元始)四年,金城塞外羌良橋、橋種良愿等獻其魚鹽之地,愿內屬,漢遂得西王母石室,因為西海郡。周時戎狄攻王,至漢內屬,獻其寶地。西王母國在絕極之外,而漢屬之。德孰大?壤孰廣?”王莽誘騙羌人獻地設西海郡,制造漢地包有四海的假象,以便他邀功篡位。塞外的昆侖山祠必定是西海郡設立后才建的,這里既有西王母石室,所以王莽在此建昆侖山祠。即使存在西王母石室,也不能根據西王母確定昆侖山位置,因為《山海經》的《西次三經》、《大荒西經》雖然說昆侖山附近有西王母,但西王母很可能是個通名。臨羌塞外接近祁連山,《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載霍去病攻祁連山:“獲五王、五王母······千騎將得王、王母各一人”。顯然王母是通名,西王母可能最初指西部的某個王母,也是通名。祁連山有王母,西域也有,新疆尼雅遺址出土木簡有:“王母謹以瑯玕致問王”,據《管子》、《爾雅》昆侖山出產瑯玕(見下),所以昆侖山附近的西王母很可能在今新疆。
畢沅說:“《經》曰槐江之山,南望昆侖,東望恒山,明昆侖去恒山不遠。若在于闐,何由相望?”其實《西次三經》昆侖山西北的槐江山“東望恒山四成”,這個恒山只是和北岳恒山同名而已,《山經》中同名的山或者與其他史籍中同名的山還有一些,不能說同名的山就是同一個山吧?即使恒山如畢沅所說是山西的恒山,那么槐江山也應該在山西,不然怎能望見?那么就不可能是祁連山!
畢沅說:“《漢書》云黃帝使泠倫自大夏之西,昆侖之陰,取竹之解谷。大夏者,《春秋傳》所言實沈所遷,在山西境。昆侖之陰,《呂氏春秋》作阮隃之陰。案阮即代郡五阮關,隃即西隃雁門,見《說文》,亦在今山西。山西西接陜西,以至甘肅,皆在西北。知此之昆侖在肅州,其非于闐、吐蕃之山明矣。”其實大夏不只山西有,中亞也有,見于《史記》、《漢書》、《后漢書》等;隴西也有,《漢書·地理志》隴西郡有大夏縣。大夏即使就在山西,也和祁連山差之千里!
畢沅說:“張守節云肅州即小昆侖,非河源出者。后世皆仍其誤。考《博物志》云漢使張騫度西海至大秦國,西海之濱有小昆侖。則古因小昆侖為大秦國之山,肅州之山為《夏書》、《山海經》昆侖亡疑也。”其實《博物志》那條根本不可信,張騫什么時候到大秦去過?張守節《史記正義》的小昆侖是相對于阿耨達大昆侖而言的,詳見下文。
二
用地理學考證昆侖山
畢沅論證祁連山為昆侖山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下面從四個方面證明古昆侖山在今新疆西南,若從水系論則包括喀喇昆侖山、阿里高原。
1.美玉。《山海經·海內西經》昆侖墟:“面有九井,以玉為檻。”井檻多是木石制作,“以玉為檻”暗指昆侖山上的玉和石頭一樣普通,這是戰國時人對昆侖山盛產美玉的夸張。《管子·輕重甲》:“昆侖之墟不朝,請以璆琳瑯玕為幣乎!”《楚辭·九章·涉江》:“登昆侖兮食玉英。”《戰國策·趙策一》蘇秦上書趙王:“此代馬胡駒不東,而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又非王之有也。”《戰國縱橫家書》第21章此句作“崙山”,即昆侖山。《史記·李斯傳》李斯上書秦王:“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殷墟出土不少和田玉,商代時和田玉已經輸入中原。《史記·大宛傳》:“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按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
清人張穆說,漢武帝不是根據產玉定昆侖山,只是張騫說河源多玉,武帝派人看玉產何處,以定河源;昆侖產玉首見于《爾雅·釋地》“西北之美者,有昆侖虛之璆琳瑯玕焉”,且為后人增附;蘇代(按:應為蘇秦)對趙王的上書,說明昆山在趙國境內;《尚書·胤征》胤侯告于眾曰:“火炎昆岡,玉石俱焚”,這是晉人偽作;《山經》有玉之山,所在皆是,不只昆侖。按《大宛傳》張騫早已說明河源在于闐南山,上引一句說得很清楚,是先到河源,后采玉石,張穆自倒順序。漢代宮中可能有傳世昆侖玉器,劉徹無疑是通過鑒定采來的于闐玉石標本確定昆侖山。昆侖產玉不是首見于《爾雅》,《山海經》、《管子》、《楚辭》、《戰國縱橫家書》都是戰國時書。“昆山之玉不出”不能說明昆山在趙,因為前面還有胡駒,胡地也沒有都在趙境,何況我們至今沒發現趙境內有出寶玉的礦藏。《胤征》固然不可作為信史,但是古人造假必然要有一定依據,否則誰信?《胤征》“玉石俱焚”有上引諸古書為本。玉不是處處都有,和田玉更是如此。祁連山產的酒泉玉屬于蛇紋石,與和田軟玉不是一種。
2.火山。《山海經·西次三經》槐江山“南望昆侖,其光熊熊,其氣魂魂”,《山海經·大荒西經》說昆侖山“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然即燃的古字。昆侖山中的火山即今于田縣南面昆侖山中的卡爾達西(或稱喀拉喀什)活火山群,1951年曾有活動。吳承志認為昆侖山的火山是《博物志》記載的酒泉郡延壽縣南山火泉(今玉門油田),但他又說昆侖山是青海巴顏喀拉山,自相矛盾。《博物志》說火泉“火出如炬”,其氣勢不能和火山活動“其光熊熊,其氣魂魂”的壯觀景象相比。
3.流沙。《山海經·海內西經》:“流沙出鐘山,西行又南行,[至](按:應補至字)昆侖之虛。”鐘山據《西次三經》在昆侖山西北,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流沙從鐘山西南行到達昆侖山,這是實際情況:今塔里木盆地伽師縣的強孜至民豐縣的沙吾扎克一線以東的塔克拉馬干沙漠東部、北部、中部的沙漠是東北——西南走向,而且這種西南行的流沙僅見于此地至甘、新邊界的范圍內,中國其他地區的流沙都是西北——東南向或西北西——東南東向。這個東北風沙系統由來自天山東端和走廊北山間的“東風倒灌”決定,西南行的流沙從甘、新邊界一瀉千里到達民豐縣境,最大風沙軸線從國境一直延伸到安迪爾河以西,和田河和民豐城子午線之間的北部沙丘為SW或SSW移動方向,南緣于田、民豐城之間因為同時受到東北風、西北風和昆侖山地方性西南風的影響,所以沙丘移動方向比較復雜,西南行的流沙終結于于田一帶,所以說流沙西南行至“昆侖之虛”。歷史時期的風沙系統具有穩定性,古人不難發現強風沙的大致運動方向,《山海經》昆侖山為今和田地區南部的昆侖山無疑。
4.水系。《西次三經》說昆侖山“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汜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醜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大唐西域記》:
(阿耨達)池東面銀牛口,流出殑伽河,繞池一匝,入東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繞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馬口,流出縛芻河,繞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頗胝獅子口,流出徙多河,繞池一匝,入東北海。
岑仲勉對比二書解釋:汜天之水即今雅魯藏布江下游,印度語稱為Brahmaputra(布拉馬普特拉河),義為梵天之子,則赤水為恒河(即殑伽河);醜涂的切韻音近徙多,徙多河為印度河,則洋水為印度河;大杅即Dahae族,則黑水為縛芻河(即阿姆河的上游噴赤河)。
按:《山海經·大荒南經》:“有山名?涂之山,青水窮焉”、“有汜天之山,赤水窮焉”,青水為《海內西經》昆侖山六水之一,郝懿行已指出“?涂山”對應“醜涂水”,“汜天山”對應“汜天水”。《海經》虛實混雜,不如《山經》可靠,所以把?涂水、汜天水錯成山。岑仲勉釋汜天水不誤,赤水即恒河。
《西次三經》洋水西南流,則應在印度河流域。?為曉母幽部(xiu),涂為定母魚部(da)。中國最初不能直接和印度交流,天竺、賢豆譯自伊朗語Hindu、Hinduk(a),印度譯自龜茲語Indak(a)。x、h很近(曉、匣旁紐),a、u也近(魚、幽旁轉),參照龜茲語的da也說得通,所以?涂水即印度河,則洋水為印度河別源朗欽藏布(漢譯象泉河,下游稱薩特萊杰河)。岑仲勉用切韻而非上古音,又說徙多河即印度河,不太合適。
大杅應為大夏,杅、夏上古音都是匣母魚部,西流到大杅(大夏)的黑水無疑是噴赤河。大夏比Dahae更貼近,Dahae在中國史書中沒有明確記載。
“無達”所指,岑仲勉沒有考出,應即《左傳·僖公四年》所說齊國北境的無棣,達、棣上古音皆定母,王力說前者月部(at)、后者質部(et),唐作藩說都是月部。無棣在《水經·淇水注》的無棣溝附近,無棣溝是黃河故瀆尾閭通海的一條河,流經今河北南皮、鹽山縣和山東無棣縣境。《山海經·海內東經》所附漢代之前的《水經》說:“虖池河······而東注渤海,入越(按:為趙字訛)章武北”、“漳水······東注渤海,入章武南”。既然滹沱水、漳水橫貫河北平原,在章武縣(在今河北黃驊市)南、北入海,當時的黃河只能在章武南面漳水口更南地方入海,即通過無棣溝入海,《山海經》說河注“無達”是完全可信的。《西次三經》說河水“南流東注”,因為當時中原人只了解河套以下的黃河,不知黃河上游先向西北流。
《山海經·大荒西經》:“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丁謙把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釋為赤水、黑水,岑仲勉說,兩河均在昆侖北,怎么分前后?以西北民族尚東,東前西后,此處之赤水為黃河,黑水指于闐等河,但這與《山經》矛盾,他說:“惟《西山經》則稱恒河為赤水,縛芻河為黑水(見拙著《西周社會制度問題》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五九頁)。蓋撰者非一人,故立說弗同也。復次,《大荒西經》之文,假以南北為前后,則赤水是恒河,黑水是塔里木河。”其實,《山經》、《海經》并不矛盾,以東南方的恒河(赤水)為前,則西北方的噴赤河(黑水)正是為后。
所以昆侖山水系的記載是可信的,如果把昆侖山定在祁連山,則其水系無法對應。陶保廉說:“畢沅《山海經》斷昆侖在肅州,不知肅州之山無四隅大水,與《經》所云有赤、黑諸水入南海者不符。”弱水《西次三經》無載,《海內西經》則說出自昆侖西南隅,甘肅的弱水則是出自祁連山北,方向不合。譚其驤說:“今黑河在祁連山以南一段及大通河皆東南流,疑經文‘河水’指前者,赤水指后者;托來河、疏勒河皆西北流,疑即經文‘洋水’、‘黑水’,而所載流向不盡合。”安京為了解決譚其驤的流向和原文不合的問題,說原本地圖是倒轉180度,后來被人誤解的,又擬出一個昆侖水系,但還是不合原文。
三
昆侖山和阿耨達山
《山海經·海內西經》說昆侖山:
赤水出東南隅,以行其東北,西南流注于南海,厭火東。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東,東行,又東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東,又北,又西南,過畢方鳥東。昆侖山南淵深三百仞。
這里說昆侖山發源的河流都是彎彎繞繞,和佛典中阿耨達山發源的四條河流環行一周很相似;昆侖山南淵又對應阿耨達池。吳康泰、晉道安提出昆侖山即阿耨達山,《水經注》卷一:
釋氏《西域記》曰:“阿耨達太山,······山即昆侖山也。《穆天子傳》曰:天子升于昆侖,以觀黃帝之宮,······即阿耨達宮也。”······康泰《扶南傳》曰:“恒水之源,乃極西北,出昆侖山中,有五大源,······”釋氏論:“佛圖調列《山海經》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又曰,鐘山西六百里有昆侖山,所出五水,祖以佛圖調《傳》也。又近推得康泰《扶南傳》,《傳》昆侖山正與調合。······泰《傳》亦知阿耨達山是昆侖山。”釋云:“賴得調《傳》,豁然為解。”乃宣為《西域圖》,以語法汰,法汰以常見怪,謂漢來諸名人,不應河在敦煌南數千里,而不知昆侖所在也。釋復書曰:“······子今見泰《傳》,非為前人不知也。而今以后,乃知昆侖山為無熱丘,何云乃胡國外乎?”
康泰在孫吳時出使扶南,其天竺知識得自扶南。佛圖調即《高僧傳》卷九西域人竺佛調,釋氏即釋道安,佛調與道安、法汰同師佛圖澄,道安的觀點得自康泰、佛調。酈道元不同意道安的觀點,他說:“阿耨達六水,蔥嶺、于闐二水之限,與經史全相乖異。”經史當然沒有西域地理,道安說的是《山海經》。酈氏又舉東方朔《十洲記》的異說,但《十洲記》是托名東方朔的后出偽書,哪有地理比較價值?酈氏說《穆天子傳》、《竹書紀年》、《山海經》“皆埋蘊歲久”因而不足為信,但《山海經》是傳世之書,不是汲冢出土,《水經注》本身就大量引用《山海經》,真是自相矛盾。
前秦王嘉《拾遺記》卷十:“昆侖山者,西方曰須彌山。”把昆侖山比附須彌山而非阿耨達山。《梁書·中天竺傳》:“國臨大江,名新陶,源出昆侖,分為五江,總名曰恒水。”接受了昆侖即阿耨達說。
唐初《括地志》既說昆侖山是酒泉南山,又說昆侖山是阿耨達山,“此(阿耨達山)謂大昆侖,肅州謂小昆侖也。”同時代道宣《釋迦方志·中邊篇》:“尋昆侖近山,則西涼酒泉之地,穆后見西王母之所,具彼《圖經》。若昆侖遠山,則香山、雪山之中也,河源出焉。”清人洪亮吉說“自賀諾木爾至葉爾羌,以及青海之枯爾坤,綿延東北千五百里至嘉峪關,以迄西寧,皆昆侖山也”,他把各種昆侖說全部混一。岑仲勉早先也是主張所謂海外、新疆、西藏、北印度四昆侖為一,西寧、肅州兩昆侖為昆侖之東支:以上都是調和論。
唐杜佑《通典·州郡四》認為昆侖在吐蕃有兩個證據,一是唐使所見及吐蕃人自言,二是《禹貢》“昆侖、析支”之析支在積石山之西,則昆侖也在積石山西。《新唐書·吐蕃傳》載劉元鼎出使吐蕃,說河源紫山(吐蕃曰悶摩黎山)即昆侖山。《元史·地理志》引都實的行紀:“朵甘思東北有大雪山,名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譯言騰乞里塔,即昆侖也。”唐人所說紫山為今巴顏喀拉山(5266米),元人所說昆侖山為今阿尼瑪卿山(6282米),后者不是黃河正源,但比前者高。
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清軍入藏,愛新覺羅玄燁欽定阿耨達山為今岡仁波齊峰。后弘歷平定新疆,授意紀昀等作《河源紀略》,主張昆侖山即劉徹所定于闐南山。卷二五說:“欲定昆侖所在,當以《史記·大宛傳》、《漢書·西域傳》為主而屏絕一切荒誕之辭”,認為黃河源如張騫所說在西域,所以昆侖山在新疆;唐人、元人看到的青海河源是黃河潛流以后重新露出地面,不是真河源。黃河重源說當然是錯的,弘歷不過是炫耀自己功比漢武,他和臣子們除了沿襲漢代人的錯誤外,別無發明。
前揭張穆文說,漢武名于闐山為昆侖,已確知昆侖之在西南,吐蕃自言昆侖在其國西南,已確知昆侖在今衛藏,西藏自古不隸版圖,直至圣祖諭,昆侖真山才顯露于世。于闐怎么在西南呢?徐松說昆侖即阿耨達即岡底斯山,為了解決于闐離岡底斯山太遠的“破綻”,他說岡底斯山北出之僧格喀巴布山,西北發為齊齊克里克嶺,“自齊齊克里克至喀克善,環千八百余里,包西域西,以周其北,總曰蔥嶺,外如半規,中為虛地,是曰昆侖之虛,黃河初源于此出焉”。其實《山海經》昆侖虛的“虛”不是空虛的意思,而是指丘,《說文》:“虛,大丘也。昆侖丘謂之昆侖虛。”二人主要是調和岡底斯山、于闐南山。
魏源說:岡底斯山不近河源,沒有入四海的四條大河,不是昆侖山;蔥嶺左干天山,右干南山,包南疆三面,只是東面有缺口,即不周山也即昆侖山。他不懂阿耨達是梵語音譯,說阿耨達是哈喇淖爾(今塔吉克斯坦喀拉湖)轉譯。為了找出入四海的四條大河,他說河水是黃河,赤水是入南海的恒河,洋水是入西海的縛芻河(阿姆河),黑水是入北海的阿被河(鄂畢河)。鄂畢河離蔥嶺很遠,魏源就說鄂畢河實際是發源蔥嶺北干烏拉嶺(今烏拉爾山):魏源的觀點也沒有什么進步。另外陶保廉說阿耨達山即阿勒騰山,黃懋材以為是阿里的轉音,都是臆測,岑仲勉《昆侖一元說》已予批駁。
今人饒宗頤認岡底斯說,他的新證據是《翻譯名義大集》說:“梵:Kāilāsah;藏:Ti-se-hi Gans,Gan-stise;漢:昆侖山、雪山。”按《翻譯名義大集》是9世紀藏人所編的梵藏詞典,元代傳入漢地被漢族僧人加上漢文,所以這個證據也沒有說服力。上文說過,從水系論,昆侖山包括岡底斯山,二者不矛盾。至于今天岡底斯山四周的四口是后世形成,早期佛典中的四河為恒河、印度河、阿姆河、徙多河,今天加了雅魯藏布江,印度河的兩源朗欽藏布(象泉河)、森格藏布(獅泉河)都算在內,阿姆河、徙多河沒有了,牛口被孔雀口(今馬甲藏布,下游稱格爾納利河、卡克拉河)替代。
昆侖山和阿耨達山的相似怎么解釋呢?我們知道,帕米爾高原和青藏高原是眾多大河的源頭,生活在這里的游牧民族往往縱橫千里,《漢書·西域傳》載婼羌國范圍從新疆東南沿昆侖山脈直到印度西北部,逐水草而居,婼羌國數次被鄰近的“大種赤水羌”打敗,可能正是高原上的羌人把高原地理知識傳送給印度和中國。有的學者雖然認為《山海經·西次三經》已經寫到今新疆,卻以為先秦的中原人不可能了解青藏高原、帕米爾高原的水系,因此昆侖山不可能是塔里木盆地西南的昆侖山脈或帕米爾高原,其實游牧民族完全有能力在上古就總結出大區域的地理概況,這些知識可以直接或間接地流傳到中原和印度。
由于接受者不同,昆侖水系和阿耨達水系雖然有三條河流相同(印度河、恒河、阿姆河),但后者有徙多河、無黃河。中國的《西次三經》昆侖四水首列黃河,因為黃河是中原的第一大河。《海內西經》昆侖山水系本于《山經》又被方士加以演繹,其中又有弱水、青水,前揭岑仲勉《昆侖一元說》說弱水是徙多河意譯,也可能是中國西北部的其他河流;青水大概是方士根據赤水、黑水、河水(黃水)和五行體系添加。《海經》不如《山經》可靠,所以《海內西經》這段誤說黑水和洋水一樣南入海。
經過考證,我們發現《山海經》所載西域地理多有合乎實際者,這似乎難以讓人接受,其實《山海經》中關于西域地理的論述還不止這些,比如《海內東經》:“國在流沙中者,埻端、······”前揭岑仲勉《漢族一部分西來之初步考證》已經指出“埻端”即和田,《集韻》:“埻,光鑊切,音郭,流沙中有埻端,見《山海經》。”元、明時仍翻譯于闐為斡端。上古時期的真實情況往往超出后世的成見,想到那些不斷震驚我們的考古發現,這些也就很正常了。
《山海經》昆侖山地區示意圖
作者:周運中
來源:《山海經通解》2021年第79-89頁
選稿:江西地名研究小組
編輯:宋柄燃
校對:耿 曈
(由于版面內容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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