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影:我魂照見千山月》
攤開那卷素箋,墨痕便如初醒的蝶,翅上猶沾著宋時的清露,在我指尖無聲翕動。指尖微涼處,有隔世的風徐徐吹來,竟吹動了我心底沉埋的塵埃。于是我知道,這并非閱讀,而是赴一場千年之約。
我見“碧云天,黃葉地”,天地蒼茫撲面。那秋色原非范公獨有,竟也浸透了我的眼目,此刻胸中涌動的,何嘗不是他當年潑灑于天地間的浩蕩秋氣?云天黃葉,倏忽間已非身外之景,倒似我魂魄深處涌出的蒼茫底色。秋意如墨,在我心版上淋漓洇開,界限消融,物我同此一秋。原來詞句是鏡,照見的是千古同一的孤寂靈魂。
“長溝流月去無聲”,陳公獨立水畔的身影,竟悄然與我重疊。我目送那溝渠中無聲流淌的月華,清冷如霜,倏忽而逝。此際何嘗不是我的光陰在指縫間悄然滑落?月華無聲,卻在我心頭刻下冰涼的痕跡。獨立處,我亦成了水邊一尊石像,看時光如月華穿身而過,冷徹心髓。古今同此一月,照盡人間悲歡逆旅。
最是蔣捷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如冰針刺破幻夢。我凝視那年年灼灼的櫻桃,歲歲蒼翠的芭蕉,那刺目的紅與綠,原是光陰飛馳濺落的火星!它們燃燒著,在我眼前奔涌成一道冷酷的洪流。我頓覺身如飄蓬,被這奔涌的色彩裹挾著,拋向不可知的遠方。自然兀自輪回,人卻被時間之矢釘在倉皇的此刻。紅綠之間,竟有光陰的鞭影呼嘯而過,抽打魂靈。
然最令我心神俱顫的,是姜夔那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揚州二十四橋的冷月下,那無主的芍藥,依舊捧出如血的赤誠。我凝視這嫣紅,仿佛凝視詞人不滅的精魂——縱使山河破碎,銅駝荊棘,這一點對美的執著守護,竟如地火般在斷壁頹垣間灼灼燃燒。它不為誰開,卻為所有未亡的心魂而開。這嫣紅穿透千年塵埃,燙痛了我的雙目,亦點燃了我心底的微焰。原來美本身,便是對荒蕪最倔強的抵抗。
合卷倚窗,宋詞的意境早已化作無數細密的星塵,沉入我靈臺的深水。它們并非僵死的標本,倒似蟄伏的種籽,只待某個孤寂的夤夜,便悄然破土,在我心原上蔓生出一片月光森林。此刻,那些隔世的詞心,便在我血脈里汩汩流淌——秦觀簾外的月華拂過我額際,易安玉簟的秋涼沁入我肌膚,東坡酹月的酒氣氤氳我呼吸。原來我的悲欣,我的孤寂,我的戰栗,早已被那些敏銳的詞心,在千年前一一說盡。
詞中意境,終是我魂靈的故園。每次展卷,便是歸去。在紅塵喧囂中偶然駐足,那些清寂的吟哦便如古寺疏鐘,自心底幽然蕩開。它們提醒我,縱被流光拋擲,仍有紅藥灼灼于廢墟;縱陷無邊孤寂,亦有碧云黃葉共此蒼茫。宋詞如月,懸于我精神蒼穹的高處,恒久映照腳下那條曲折幽徑——它無言,卻以亙古的清輝昭示:此身雖渺若塵埃,心魂亦可納千山萬壑,照見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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