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新鎮小茂 | 文

“很抱歉，游戲首發在體驗上還有很多問題，沒能交出令大家滿意的答卷……就像前面說的，山海2的確榨干了團隊最后一份資金，不完美是真的，但工作室要面臨的壓力也是真的，在微薄的收入下，云山小雨不得不面臨解散團隊的問題。”

《山海旅人2》的Steam頁面中，制作人魏新宇在給玩家的一封信中寫道。此時距離游戲發售僅僅過去四天，好評率已經驟降至不足6成的“褒貶不一”。

作為獨立游戲而言，《山海旅人2》及其背后的團隊云山小雨工作室，曾有著很高的起點?！渡胶Ｂ萌恕烦醮?021年發售，憑借國風志怪的背景、獨特的水墨像素風，和讓人眼前一亮的逆夢玩法，贏得了Steam上96%的好評率。

游戲不依賴震撼的劇情展開，更不依賴刺激的操作體驗，乍看之下，仿佛一碗沒有油花的清湯，無色無味。然而，正是這看似寡淡的日常，村落里人與人之間那些最本質細微的聯系才得以清晰地浮現，你就能品出這碗清湯里蘊含的人間百味。

那時沒人能想到，游戲續作會以最激進的創新形式出現在玩家面前，以及，僅僅發售一周后，就因為銷量滑鐵盧，讓團隊面臨解散危機。

01

在《山海旅人》的故事中，玩家扮演一位職業為“逆夢師”的角色七云，受黑白無常的委托，去村莊調查靈魂無法投胎的事件。

作為一款以中國民間志怪為題材的游戲，團隊在創作之初大量參考了《山海經》《聊齋志異》《中國妖怪大全》等書籍。解謎設計也深度結合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如桿秤、算盤、畫符、煉丹、結界、迷陣等。瀏覽Steam評論區，會發現不少玩家提到“自己就是在這個游戲里學會怎么打算盤的”——實不相瞞，我就是在《山海旅人》里學會的。

但要說游戲最核心的特色，無疑是圍繞主角的逆夢師身份，以及“逆夢”玩法展開的。簡單來說，主角七云能夠潛入死者生前最后的一段記憶中，并利用特殊能力去影響他人的心智，讓人們改變生前某段時間的行為，進而改寫結局，把被怨魂擾亂的世界線撥亂反正。

有點像《盜夢空間》或者《蝴蝶效應》對吧，《逆轉裁判》制作人巧舟的《幽靈詭計》中也有相似的設計。但《山海旅人》好就好在，將逆夢玩法與中國民俗志怪故事進行了融合，人皆因怨念才變成了妖怪，看似是妖的問題，核心還是眾生相的喜怒哀樂。哪怕世事滄海桑田，總有一些情感可以刻骨銘心，永世不變。

劇情體驗是《山海旅人》初代在玩家中好評如潮的原因，然而在二代，制作組卻對游戲玩法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簡而言之，就是把游戲從AVG改造成了ARPG，從劇情向游戲變成了動作冒險游戲。

和前作相比，《山海旅人2》最直觀的改變，是游戲從橫板平面變成了2D俯視角，故事舞臺也從1代的小村莊，升級成了橫跨沙漠、雪原、密林的大世界。體量翻了數倍，卻沒有帶來預想中更好的體驗，反而是制作組設計戰斗系統、地圖的資源投放、數值平衡時，卻都暴露了明顯的經驗不足。

首先是，游戲設計了一個集格擋、護盾、閃避、精力條于一體的戰斗系統，但手感并不流暢，主角唯一的武器鈴鐺也很難做出打擊感。更何況，游戲初期的數值設計也做崩了。主角只有4滴血，初期沒有閃避和護盾，面對BOSS拼盡全力難以戰勝。加上坐土地祠傳送的機制，干脆讓很多玩家聯想到魂游，還是一款手感粗糙、設計稚嫩的“中式魂游”。

由于游戲類型的改變，游戲一代直擊人心的逆夢玩法，無論存在感還是推理設計，都被大幅弱化，淪為流程中的點綴。在很多老玩家看來，等于直接放棄了系列的靈魂，對于一款憑借劇情打響招牌的游戲而言，這種評價無疑是致命的。

可能也意識到了不足，制作組在《山海旅人2》在逆夢中增加了“寄名”的環節。這是一個有點像狼人殺的猜人名玩法，每個人從自己的視角看待故事的劇情，玩家需要通過對話和一些線索，來還原故事的真相。我不能說這東西不有趣，它本身也屬于敘事手法之一，只可惜，并沒能在玩家心目中逆轉游戲劇情拉跨的負面印象。

此外，游戲發售首日，也因為大量BUG被玩家口誅筆伐。從開發日志不難看出，項目組不可謂不嘔心瀝血，發售前幾天一直在加班加點，甚至達到了瘋狂的一天更新5次補丁。這顯然是因為游戲體量超出了制作組的控制能力，導致首發版本存在著大量尚未被發現和修復的游戲BUG。

其實《山海旅人2》絕非沒有亮點。內容規模的增加，帶來了大量的細節填充，比如地府里的鬼市真心很有趣，當燈籠點亮冥府，人群（鬼群）裹挾著歡笑涌入長街，這樣的市集便成了一座仿佛穿越時空的不夜之城，就真的很對味。

再比如，本作的像素美術，無論分辨率還是人物和場景的設計，也都有了明顯的進步。

所以，比起單純的“糟糕”，《山海旅人2》更讓人感覺到的，是一種它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遺憾”。而且更遺憾的是，由于游戲發售當天的口碑崩盤，導致后續銷量嚴重下滑，發售半個月后，評價數還停留在200+。這點銷量別說回本、賺錢，甚至連支撐工作室當下的財務開銷也做不到。

游戲的死亡不是瞬間發生的。當團隊開始同時研發3個大方向，當策劃一次次想到新的創意——死亡的齒輪可能已開始轉動?；蛟S最大的悲劇在于，只要他們的野心能匹配同等量級的克制，他們本可以做出更偉大的作品。

02

盡管《山海旅人1》是一款看似溫柔如水的游戲。但可能從最開始，云山小雨工作室，以及它的創始人魏新宇，就從未缺少過冒險精神。

《山海旅人》是云山小雨工作室的第一款游戲，在正式做游戲之前，魏新宇并沒有相關的工作經驗，是一位在澳洲學習和生活的AI領域工作者。走上開發獨立游戲之路，則因為覺得游戲是一種可以把科技與藝術相結合的媒介，雖然中國文化是那樣博大精深，卻很少展現在世界舞臺上，于是萌生出了“開發一款可以打動人心的游戲”的念頭。

魏新宇過去的本職工作是在一家AI公司做數據分析，開發游戲用的都是業余時間。直到在墨爾本認識了像素美術Zac，游戲開發正式有了苗頭，魏新宇就辭去工作專心開發游戲。兩人合作用兩年時間做出Demo發布到Steam上，吸引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云山小雨工作室至此正式成立。

上面是一小段和游戲內容無關的背景介紹，寫下這段話，一是因為故事在完結前總要有個開頭，而且往往是美好的；二是你可以看出這些人的理想主義和冒險精神，是扎根于團隊建立之初的；三是因為在發行商Gamirror Games的幫助下，我采訪到了游戲制作人魏新宇，通過他本人的敘述，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更有價值的信息。

比如很多人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很少很少會有游戲續作，會對玩法進行這么大幅度的改革，這風險太大了，需要不斷地做出選擇，這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理念決定的？

關于這點，魏新宇也糾結過，最后他得出的答案，一方面是因為，在《山海旅人2》立項的22年，國產獨游市場已經成熟了許多，競爭愈發激烈。通常情況下，一款核心玩法不變的橫板解密游戲，續作銷量往往都沒有前作好；二是因為一代故事挖了許多坑，想要講完，就得做一款更大的續作。其實，無論從市場或者創作者表達欲的角度，都不無道理。

真正的問題可能在于，他們沒能準確評估自身掌握的開發資源，也缺少和外界的交流互動。游戲的整個開發過程中，都處于一種“閉門造車”的狀態，完全沒有和玩家們，溝通過任何有關于玩法創新的事情。因此他們其實并不知道，自家游戲的基本盤用戶，能否接受這種程度的革新。

在這個信息傳播速度爆炸的時代，游戲的后續銷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首發時候的口碑，而選擇首發就購買一款游戲續作的，往往是系列的老玩家。因此我覺得，即使目標是擴充玩家群體，但在這個時代，老玩家的評價反而比以往都要重要。

其實比起很多玩家口中的“2D魂游”，魏新宇真正想做的，是一款老塞爾達式體驗的動作RPG，每個大關卡中，圍繞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核心道具來設計玩法。

比如在老塞爾達里，游戲第一章可能會拿到一個能同時吸氣和噴氣的壺，運用這兩個功能，可以把眼前的一堆葉子吹走，把懸崖對岸的某些道具吸過來，便能找到一些寶物。這樣一個核心道具，能夠設計出千變萬化的應用場景。

因此《山海旅人2》在戰斗之外，還設計了一個“神器”系統。比如趕尸棍、攝物手、神凈燈等等，但作用無非是幫助玩家通過此前無法通過的道路，例如趕尸棍可以讓玩家操控僵尸清除荊棘、釋放雷電促進植物的生長或消滅植物等等。

因此實際上，魏新宇自己對游戲里的神器系統也不是很滿意。在開發游戲的過程中，他們才意識到，創新的難度遠比預想得更高，自己能夠想到的游戲機制，幾乎都已經被任天堂或其他游戲公司實現過，很難進一步創新。好不容易爬上一座山，看到的只是連綿不絕的更高的山巒。

然后是戰斗系統的問題。他們曾經糾結很久，要不要干脆取消小怪，只保留BOSS戰，并把它們設計成類似《雙人成行》的機制型戰斗。但最后仿佛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推著走，就加入了小怪，BOSS也沒有做成機制戰。

其實，如果按照云山小雨最初的設想，制作完善的《山海旅人2》，游戲架構會比較類似于《塞爾達傳說：智慧的再現》，成長和探索體驗更加有趣，每個關卡的核心機制，也能帶給玩家眼前一亮的感覺。

然而事實是，創新無果的代價，便是無數次地推倒重來，造成了大量的資源浪費。僅僅是游戲里的“狼人殺”玩法，團隊就推翻重做了3次。劇本也是同理，《山海旅人2》的劇本最初由一位影視劇公司的編劇撰寫，但后來發現他沒有游戲經驗，導致初版劇本中存在大量的“過場演出”，沒法用游戲的方式實現，又不得不推翻重寫幾次。

是的，一款劇情為核心的游戲，續作的編劇居然和前作不是同一個人。原因是《山海旅人2》開發到后期，團隊中的策劃人員已經嚴重不足，甚至分不出一個人，專門主管監修劇情部分。

游戲龐大的體量、開發者不著邊際的野心， 共同造就了這樣一出，不知該為其惋惜，還是生氣的悲劇。對于一款續作而言，如何繼承前作的神韻與精髓本就是最大的難題。曾被譽為經典魂like游戲的《鹽與避難所》，因為續作《鹽與獻祭》不像黑魂而引發了口碑危機。看樣子《山海旅人2》也走上了同樣的道路。

03

盡管盡管，在上線之前，魏新宇對于《山海旅人2》的表現，也是抱著不確定的態度，但現實情況依然超出了他們最壞的預期。

在他看來，小工作室如果想脫穎而出，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點，能為玩家帶來一種別樣的綜合體驗感。他們想過《山海旅人2》會犧牲掉一部分重視劇情解密的玩家，但可能也會吸引另一些RPG愛好者入坑。但游戲首發當天就褒貶不一，勸退了大量潛在的新玩家，導致游戲后續銷量幾乎沒有什么增長。

正如公開信中所說，云山小雨的經濟狀況非常窘迫。《山海旅人2》在上線之前，團隊資金就已經消耗殆盡。當時他們的想法是，只要游戲能上線，至少能賺取一些收入。然而目前看來，游戲的這點銷售收入，連發行商的預付款都無法還清，他們自己肯定也拿不到一分錢。

《山海旅人2》最后上線前，云山小雨的團隊人數有14人。由于已經無法發出工資，除了一倆個還在用愛發電的小伙伴外，其他人陸陸續續都辦理了離職。

但魏新宇承諾，即使團隊完全解散了，哪怕只剩下他最后一個人，他也一定會堅持完善好《山海旅人2》。他計劃讓游戲回歸核心受眾，把一部分跑圖、戰斗和探索砍掉，增加解謎和逆夢相關的玩法，把整個游戲框架重新調整一遍，回歸初代的以敘事為主的模式。

你能感受到這份承諾背后的悲壯，像一根在狂風中搖曳的燭火，微弱卻固執地亮著。他殉道者般的勇氣值得尊敬，背后的教訓更值得警醒，那條名為創新的鋼索，遠比想象中更難行走，每一次不顧一切的飛躍，都可能成為一場九死一生的悲壯實驗。

云山小雨的故事，是獨立游戲世界里一個過于典型的切片——創作者的雄心壯志，被資金、人力、經驗、時間的層層壁壘，撞得粉碎。一款游戲的死亡不是突然發生的，當創新所需的龐大投入遠超團隊掌控能力，當閉門造車隔絕了市場反饋的及時修正，悲劇的種子已經在那時悄然買下。

無論《山海旅人2》的最終命運如何，這個故事本身，都注定會成為獨立游戲開發史上，又一個關于野心、創新、堅持，和自我犧牲的沉重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