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親節。
在這個實屬平常的日子里,澎湃新聞·文學花邊想向讀者推薦5篇(部)文學作品: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的《我父親的一生》,法國作家、2022年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的《一個男人的位置》,奧地利作家弗朗茨·卡夫卡的《致父親》,英國印度裔作家、2001年諾獎得主V.S.奈保爾與父親的《奈保爾家書》,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棄貓》。
澎湃新聞·文學花邊的父親節書單 制圖:羅昕
我們能從這幾篇(部)作品里看到5個驕傲又失落的父親,看到5個敏感又自我的子女,看到5段“如此不同”又“那么相似”的關系。很顯然,在“如何與父親相處”這個問題上,作家們并不比我們高明到哪里去。
如果說這5篇(部)作品有什么共性,那就是它們都幾乎沒有虛構:《我父親的一生》是雷蒙德·卡佛追憶父親的隨筆,《一個男人的位置》是安妮·埃爾諾的自傳體小說,《致父親》是弗朗茨·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奈保爾家書》收錄了V.S.奈保爾與父親的通信,《棄貓》是村上春樹談及父親的散文。
或許它們也在某種程度上昭示了,當書寫的對象是“父親”,我們的心頭、筆端,總會涌上一股比任何藝術形式都強大的力量。
就像安妮·埃爾諾說的那樣——“我只是要記錄下他說過的話、他做過的事、他的愛好、他生命中的標志性事件,以及我也曾共同分享過的所有客觀的存在的跡象。……我之所以這樣寫,僅僅是因為這些詞和句子說出了我父親所生活過的、我也經歷過的那個世界的限度和色彩。那是一個語言是現實的表達的世界。”
雷蒙德·卡佛《我父親的一生》
在《我父親的一生》,雷蒙德·卡佛開篇就告訴我們,他的父親名叫克利維·雷蒙德·卡佛,他自己的大名則叫小雷蒙德·克利維·卡佛(那個“小”字一度令他不爽)。一天,母親來電告知父親去世的消息,接電話的是卡佛的妻子。母親脫口而出:“雷蒙德死了!”妻子反應過來后說:“感謝上帝。我還以為你是說我的雷蒙德。”
接下來,父親雷蒙德的人生故事徐徐展開:他辛勤謀生,做過水壩建筑工、鋸銼工,努力為家族的生活開辟新的局面。他娶妻生子,又沉溺于酒精與女人,受困于生活的毫無起色。他不明白自己是走錯了人生中的哪一步,怎么就從一個靠勞動養家的人變成了一個病人,從一個“總在幫襯別人的人”變成了一個“付不起賬單的人”。
雷蒙德·卡佛詩作《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
于卡佛而言,父親的一生,仿佛也是自己一生的鏡子。他對父親疏離,反感,難以理解,卻在很多地方“復制”了父親:也努力養家,也嗜酒如命,也在窮困潦倒面前小心維系僅有的一點尊嚴。在詩歌《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里,卡佛寫下:“父親,我愛你,然而叫我怎么感謝你,同樣嗜酒如命的我,甚至不知道去哪里釣魚。”
而這篇隨筆的結尾,和它的開頭一樣令人顫動。
那是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后——“我仍記得的是,那天下午,我們的名字被提到了許多次,我爸的和我的。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我爸。雷蒙德,人們用來自我童年記憶里動聽的聲音不停地說著。雷蒙德。”
《人都去哪了》[美]雷蒙德·卡佛/譯者:盧肖慧/新經典,南海出版公司/2024(含《我父親的一生》《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等作品)
【摘錄】
我在他身邊坐下,告訴他,他當爺爺了。他停了片刻,然后才說:“我是感覺像個爺爺了。?”他就只說了這么一句。他既沒笑也沒動。他待在一間大屋里,屋里還有許多其他病人。然后我擁抱了他,他哭了起來。
六月份屬于夏天的日日夜夜,畢業典禮,我的結婚紀念日,以及我一個孩子的生日。六月不應該是父親去世的月份。
安妮·埃爾諾《一個男人的位置》
在《一個男人的位置》里,安妮·埃爾諾講述的是她父親的故事。
她的父親阿爾封斯·杜塞斯早年輟學,先是當農民,后來又去工廠做工,婚后在貧窮的街區努力開出一家小雜貨店。他既不懶惰,也不酗酒,更不愛胡亂花錢。他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唯恐自己并不規范的法語在人前“露怯”。他努力維持著一個男人在社會中的位置。
但努力往往伴隨著羞恥。安妮·埃爾諾寫道,有一次,父親手持一張二等車廂的車票卻錯上了一等車廂,檢票員讓他補交了車款。還有一次,父親在公證處辦事,按要求他要在文件上寫下“已閱并同意”的字樣,可他不會拼寫,結果寫成了“已閱并證明”。這種事情讓父親感到很尷尬,在回家的路上,這一錯誤讓他翻來覆去地難受了一路。
為了讓女兒脫離卑微的社會階層,父親傾其所有。他對女兒的每一篇好作文、每一次好成績心生驕傲,又忐忑不安。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女兒的成就,取代了他自己的夢想。但很顯然,他也越來越“跟不上”女兒的世界。面對女兒的同學、朋友,面對自己的女婿,他總是大張旗鼓,又難免手足無措。
他的人生并不傳奇,仿佛唯一的亮點就是女兒安妮·埃爾諾。她考上了大學,進入了高等階層,與她的出身分離了。
“或許,他最大的自豪,甚至他存在的證明,就是我已經屬于曾經蔑視他的那個世界。”
《一個男人的位置》[法]安妮·埃爾諾/譯者:郭玉梅/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摘錄】
遠在他鄉,父愛變成一種抽象的確定性。
天空的顏色和附近瓦茲河畔的白楊樹的倒影也無法讓我回憶起什么。相反,人們坐在候車室時無聊的神態,對自己孩子的召喚,站臺上與親人的告別,正是在這些場景中,我追尋著父親的身影。隨處遇到的無名之輩,他們無意中所表現出的力量或卑微,使我重新找回了曾被遺忘的他的生存境況。
卡夫卡《致父親》
《變形記》里把變形后的兒子打成重傷的父親、《判決》中要兒子去投河的父親、《城堡》里面對苦苦哀求仍無動于衷的父親……有關父親,弗朗茨·卡夫卡的小說似乎已是最強印證,但其實卡夫卡還寫過一篇洋洋灑灑的《致父親》,將父親之于他的影響呈現得淋漓盡致。
卡夫卡的父親赫爾曼·卡夫卡為屠夫之子,十四歲離家、十九歲參軍、三十歲后創業開店,白手成家讓妻兒過上中產階級小康生活。但他也專制、強勢,對卡夫卡的成長充滿了掌控欲。
“最親愛的父親:你最近問起過我,為什么我說畏懼您。”在這封寫給父親的信里?,卡夫卡從開篇就袒露了自己對父親難以描述的情緒,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恐懼與壓抑。父親常常講起當年的艱苦,講起自己為孩子創造了一切,并生氣于孩子的“不迎合”“不聽話”。父親幾乎從未真正地打過卡夫卡,但那種吼叫,那張漲紅的臉,那種迅速解下褲子背帶放在椅背上備用的動作,卻成為卡夫卡一生的陰影。
前排左起:卡夫卡的母親、父親、姨媽。后排左起:舅舅西格弗里德、里查及其妻子。
這封信看得人頭皮發麻。一方面,一種窒息感通過卡夫卡的文字撲面而來,尤其聯想到卡夫卡是家中長子,幾乎一生都與父母同住。
另一方面,它在很大程度呈現了直至今日也不罕見的家長心態與親子關系。在孩子的內心深處,多少都期許著一份來自父親的認可。卡夫卡是這樣,我們也是。
《致父親》[奧地利]弗朗茨·卡夫卡/譯者:張榮昌/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摘錄】
即使我在成長過程中絲毫不受您的影響,我也很可能不會變成您心目中那樣的人。
我削瘦、弱小、肩窄,您強壯、高大、肩寬。在更衣室,我就覺得我是夠可憐的了,而且不單單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覺得自己可憐,因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
奈保爾父子《奈保爾家書》
如果說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是冷色調,V.S.奈保爾與父親的《奈保爾家書》就是暖色調。
V.S.奈保爾的父親西帕薩德·奈保爾也是一位作家,只是文學成就遠不如兒子,大半輩子都在從事記者工作,一生僅僅出版了一部小說。V.S.奈保爾的《畢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便是以父親為人物原型的。
1950年,V.S.奈保爾17歲,他考取了政府獎學金,離開特立尼達赴牛津讀書,從此開始和父親的書信往還。1953年,西帕薩德·奈保爾突然過世。這本《奈保爾家書》收錄了1950至1954年間V.S.奈保爾與父親及其他家人的往來書信。
在這些書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父親對孩子深沉的愛:他會追問孩子錢夠不夠花,不夠就想辦法再寄;他會敏銳地注意到孩子來信里C和O兩個字母似乎要疊起來了;他會毫不保留地流露自己對孩子的欣賞與信任——“我絲毫不懷疑你會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他也會在閱讀、寫作風格乃至于與作家圈的交往等方方面面給予孩子最真誠的建議。
然而,即使是如此溫情的關系,分歧也依然存在。西帕薩德·奈保爾希望兒子回特立尼達定居,但V.S.奈保爾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回到那里。
誰都沒有想到,西帕薩德·奈保爾會猝然離世,V.S.奈保爾也沒能見上父親最后一面。“假如爸爸可以再等等就好了”“我總是這樣想:爸爸會喜歡聽到這個”……在后來寫給母親的信中,V.S.奈保爾說:“我總是把自己的生命看作他的生命的延續,這種延續,我希望也是一種實現。我現在仍舊這么想。我還沒有力量獨立。但愿我能有爸爸一半的勇敢和堅韌。”
《奈保爾家書》[英]V.S.奈保爾/譯者:馮舒奕,吳晟/新經典,南海出版公司/2019
【摘錄】
除了你自己,不要去討好任何人。只須考慮你是否準確地表達出了你想表達的東西——不要賣弄;帶著無條件的、勇敢的真誠——你會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因為你就是你自己。——西帕薩德·奈保爾
你完成學業后,如果能謀到一份好差事那再好不過;如果沒有找到好工作,你也完全不必擔心。你可以回到家里,過我渴望過的生活:專心寫作、讀書,做喜歡做的事。這就是我希望能夠幫到你的地方。我想讓你擁有我不曾擁有的機會:寫作的時候,有人在背后支持。有兩到三年這樣的時光足矣。——西帕薩德·奈保爾
村上春樹《棄貓》
“父親”,是村上春樹難以言說的存在。他們一度幾乎決裂,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彼此一面,沒什么大事基本上不會說話,也不會聯系對方。
在《棄貓》這篇散文里,村上春樹終于寫下父親村上千秋的整個人生,并將自己與父親漫長的隔閡、決裂與和解轉換為看得見的文字。
《棄貓》插圖 繪圖:Alichia
村上千秋自幼家貧,一度被父親寄養于別處。在京都大學求學的他喜愛俳句,想做學問,卻因戰爭被迫中斷,作為一名輜重兵被送到了血流成河的中國大陸戰場上。戰爭結束后,迫于養家糊口的壓力,他只能成為一名國文教師。但過去的陰影仍在繼續,他經常喝酒,有時還對學生動粗。
眼看學問之路無望,村上千秋將心愿寄托在兒子身上,希望村上春樹好好學習,能重走自己被時代耽誤、無法邁步的人生。但村上春樹對學校課程毫無興趣。于是,一個因為希望落空長期不滿,一個因為背負希望深感痛苦。
村上春樹后來意識到,他和父親的個性中都有相當倔強的部分,既不會輕易地交出自我,又幾乎不能直截了當地講明自己的想法。他們之間的“戰爭”,硝煙彌漫。
直到村上千秋去世前不久,父子倆終于能面對面地交流。當時村上春樹年近花甲,村上千秋就快九十,并因癌細胞全身轉移而瘦脫了相。在病房里,父子倆進行了一場笨拙的——也是最后的、極為短暫的對話。
他們達成了和解。
《棄貓》[日]村上春樹/譯者:燁伊/磨鐵,花城出版社/2021
【摘錄】
我和父親成長的年代和環境都不同,思維方式不同,對世界的看法也不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果我們能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從這些角度出發,努力修復我們的關系,也許情況會和現在有所不同。不過對那時的我來說,與其再花功夫探索和他的相處模式,還不如集中精力,去做眼下自己想做的。因為我還年輕,還有許多必要的事等著我去做,我心里也有十分明確的目標。比起血緣這種復雜的牽絆,那些事在我看來重要得多。
無論如何,我在這篇私人化的文字中,最想說的只有一點。一個毫無疑問的事實。那就是,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的兒子。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可越是坐下來深挖這一事實,就越會明白無誤地發現,它不過是一種偶然。最終,我們每一個人不過是把這份偶然當成獨一無二來生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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