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夜訪賈平凹
(摘自《天生我才:馮驥才傳》,杜仲華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抵達西安的當晚,馮驥才便得到賈平凹因長篇小說《秦腔》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的消息,當即撥通了賈平凹的電話:“我要先看你,再看兵馬俑!”賈平凹的《秦腔》獲獎成為當?shù)匚膲患⑹拢鞔竺襟w追蹤報道不惜版面,領導機關也為兩位文壇大家設宴,歡迎、慶功“一鍋燴”,一時好不熱鬧。
中國人名字中取“凹”者十分罕見,故賈平凹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有些怪誕。偏偏他又是個“怪才”,外貌上平淡無奇甚至有些土氣,在城里生活多年仍鄉(xiāng)音不變習性不改,骨子里仍是個淳樸憨厚的農(nóng)民;另一方面,他又出奇地“內(nèi)秀”,不僅長篇小說一部接一部,文筆細膩質(zhì)樸,思想振聾發(fā)聵,且多才多藝,在書畫和收藏領域均有涉獵,在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三秦大地,堪為首屈一指的大才子。獲獎后的賈平凹可謂春風得意,一件深藍色襯衣,外套一件淺灰色休閑西裝,稀疏的頭發(fā)也細心打理了一番,質(zhì)樸中平添了幾分瀟灑。前些年里,可能因為《廢都》出版后,讀者見仁見智褒貶不一,并一度遭到“封殺”的經(jīng)歷,使平凹心理上有些壓抑。所以《秦腔》獲獎后,賈平凹的第一反應是撥開云霧見青天,天氣好,心情也好,先是到父母遺像前焚香默告,又跑到街上吃了頓羊肉泡饃。
作為文壇摯友,馮驥才始終關注著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軌跡。在他看來,平凹雖少言寡語,為人低調(diào),思想?yún)s異常活躍,異常敏銳。一個作家,關鍵不在于熟悉生活的程度,而在于從生活中認識、發(fā)現(xiàn)和感覺到了什么。“改革開放帶來人們價值觀的變化,否定了許多東西,一時又找不到自己的座標,生活顯得比較浮躁、彷徨。平凹敏銳地捕捉到當時社會生活的脈動,寫了《廢都》,爭論很大。有一次在新加坡,有人問我怎樣看《廢都》,我說,把這倆字倒過來,都廢。中國社會拋棄了計劃經(jīng)濟的所有桎梏,在尋找出路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迷茫。作家的最大社會功能,就是抓住時代最大的靈魂上的問題,通過生動鮮活的文學形象反映出來,給人以啟發(fā)和思考。從《廢都》、《浮躁》到《秦腔》,平凹的作品不斷尋找時代的‘壓痛點’(敏感處),敢于刺痛社會的神經(jīng),遠比那些玩弄文字和技巧的作家,對時代關切得多,也有力量得多。而只有刺痛,才能使社會興奮起來,活躍起來,才可能思考和改變現(xiàn)狀。”
馮驥才西安夜訪“賈府〞,以文會友,參觀賈平凹的古董收藏。
席間,兩位文壇大家頻頻接受大家的歡迎祝賀拍照采訪,直到曲終人散,都感意猶未盡,于是連夜驅(qū)車直奔“賈府”而來。
“賈府”位于西安雁塔區(qū)青松路一個居民小區(qū),雖然早知賈平凹能寫會畫,多才多藝,更有玩石雅好,但一踏入他的家門,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在這套不足200平方米的復式居室內(nèi),除了廚房還像廚房外,客廳、書房、臥室、陽臺、樓梯,幾乎每個角落都堆滿神佛造像、陶器石雕、民間工藝品和奇石怪石,琳瑯滿目,密集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馮驥才一進這半是庫房、半是博物館的“賈府”,便拍拍摯友的肩膀打趣道:“反正平凹說過,我要到他家來的話,不能多拿,只拿一件隨便挑!”
賈平凹誠實而憨厚地點頭微笑著,用濃重的陜西口音如數(shù)家珍般向客人介紹自己的“寶貝”。
眼尖的顧同昭一眼見到門廳里簡直被青蛙“占領”了,不僅有掛在墻上的布蛙,趴在地上的石蛙,還有裝在竹筐中的“金蛙”,個個造型生動,妙趣橫生。一打聽,原來蛙同“凹”音,應該算是賈平凹的“吉祥物”了。
坊間傳言,賈平凹在質(zhì)樸憨厚的背后,還有清高孤傲、行為怪異的一面,更有不少關于他貪錢愛美女的趣聞軼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一進他的書房,抬頭可見壁上懸著一塊匾額,上面是他親筆題寫的“上書房”三個大字。“上書房”是從康熙皇帝開始清廷中教育皇太子的地方,平凹何以命名自己的書房?是因為他的“龍鳳情結”,偏愛皇家排場,還是想“關起門來做皇帝”,統(tǒng)領他的堆積如山的書籍字畫、神佛造像、文物古董,在他的藝術王國中縱橫恣肆?
書房中最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一把硬木椅子,椅背上擺放著他的照片,椅墊是一塊平滑的和田玉,椅腿處則是一塊巨大的動物骨骼化石。
“這是我的座位”,賈平凹幽幽地說。誰會把自己的照片擺在椅子上,放在一個礙手礙腳的地方,讓外人進來感到心里發(fā)瘆呢?
有人說他信佛,有人說他信風水,或許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就來源于此?
在賈平凹的廚房里,還擺放著幾大瓶自己調(diào)制的藥酒。據(jù)知情者說,他前些年患有肝炎,一直病病怏怏,卻筆耕不輟。他因《廢都》受挫事業(yè)陷入低潮,不料卻因禍得福,在醫(yī)院里結識了一位崇拜他的美女粉絲,后來做了他的再婚妻子。妻子比他身高十厘米,走在大街上,令人想起馮驥才的小說《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
馮驥才西安夜訪“賈府〞,以文會友,參觀賈平凹的古董收藏。
最好笑的是賈平凹書櫥的玻璃門上,貼著這樣兩張“告示”,一個是“寫作專用柜,可看不可動”,另一個是“四尺書法兩萬,三尺一萬五,畫五萬起”。
馮驥才見狀打趣道:“價兒跟我差不多了!”
“怕別人要字要畫才這么寫的。”
“人說啟功賣字論個兒賣,平凹的書法得按筆畫賣!”
眾人捧腹大笑,笑得賈平凹挺不好意思。
馮驥才又說起賈平凹的畫:“文人畫不必有很深的繪畫基礎,蘇軾、米芾這些人的繪畫并不強調(diào)技術性,而是抒發(fā)畫家個人的性情,就跟平凹的畫一樣。文人畫的特點有三:一、直抒胸臆;二、以形寫神;三、詩書畫印結合。我為此還寫過一篇文章《平凹的畫》發(fā)在《文匯報》上,平凹很滿意,是不是平凹?”
賈平凹喜歡高古,喜歡元代以前的東西。從他的收藏中,可以看到某些歷史的和文化的信息,看到收藏者獨到的審美情趣,感受到深厚的歷史感和歲月的滄桑感,以及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談起自己的這些老古董,賈平凹如數(shù)家珍——這是馬家窯的陶罐;這是甘肅天水的佛像;這是漢代的彩陶;這是北魏的石雕;這是唐代的菩薩;這是反映民間習俗的人像、石獅……每展示一件寶物時,賈平凹都緊盯著馮驥才的眼神和表情,渴望得到他的贊美和首肯。
在一尊無頭石佛前,賈平凹請馮驥才幫他斷代。
馮驥才端詳片刻說:這尊佛像的衣褶飄逸,線條挺拔,與敦煌壁畫中的釋迦牟尼風格相似,應是盛唐時的作品。而對一件賈平凹自認為是北魏時期的石雕,馮驥才仔細辨認看出若干破綻,認為其刻痕清晰可見,缺乏歲月滄桑感,有可能是今人仿造。
賈平凹的收藏中,還有不少民間民俗器物。其中有一對小石像,雕刻了兩個造型十分樸拙可愛的小童,一個捂耳,一個捂眼。賈平凹說,這叫“非禮莫視,非禮莫聽”,是陜西農(nóng)村當作“家訓”擺設在家門口的。
賈平凹的書法作品
馮驥才聯(lián)系到在陜西考察時,看到賈平凹為一些民間藝人的題詞,深有感觸地說:“民間文化是民間的靈魂所在,一個作家與民間文化的聯(lián)系,才是與生活更深入、更自覺的聯(lián)系。平凹做到了這一點。他小說中對人物心理的細膩而準確的把握,是與他對民間文化的深刻認識和理解分不開的。作家里像平凹這樣喜歡收藏藝術品的人寥寥無幾,而且近乎癡迷,還能‘解其中味’,從精英文化到民間文化都有涉獵,這樣的作家才有深度和廣度。因為他的‘底盤’大呀!……”
臨別,馮驥才、賈平凹互贈禮品。馮驥才在贈給賈平凹的為紀念結婚40周年而為顧同昭出版的工筆人物畫集上寫道:“謹以此書為平凹獲大獎賀喜!”
作為回贈,賈平凹將他的獲獎小說《秦腔》送給馮驥才,題字是:“大馮夫婦賈府一游留念”。
當然,他也履行諾言,送給顧同昭一件漂亮的彩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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