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04年的河南周口,空氣里還飄著農業稅最后的余味,下崗職工李勝利覺得,自己的好運要來了。
他看上了一個移動電話收費廳,位置不錯,盤下來就能養家糊口。
跟店主呂秋玲談好了,八萬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勝利三十七歲,正是人生爬坡最累的時候,他把親戚朋友的門檻都踏破了,才湊齊這筆巨款。
錢捧在手里還是熱的,但呂女士一句話就讓他涼到了腳后跟:
你來晚了,店盤給別人了。
李勝利兩口子想不通,做生意哪有這么不講究的。
當晚,妻子周影霞一個電話撥過去,想討個說法。
接電話的是呂秋玲的弟弟,呂留生:
周口市法院的一名書記員。
書記員官不大,但口氣不小。
幾句話下來,唾沫星子都能點著火。
周影霞氣得撂下一句狠話:
明天非讓你們丟丟人不行!
擱現在,這最多算個差評警告。
但在當年的周口,這句話的分量,重到能要人命。
第二天,李勝利還在街上轉悠,想看看有沒有別的機會。
冤家路窄,又碰上了呂秋玲,兩人當街吵了起來。
換作旁人,這也就是一場鄰里糾紛。
但呂家姐弟顯然不是旁人。
弟弟呂留生一個電話,搖來的人不是法院同事,而是:
七一路派出所的警車。
副所長冷飛帶著民警孟軍偉呼嘯而至,沒問青紅皂白,直接把李勝利往車里塞。
有路人聽見,現場有人叫囂:
到所里弄死他!
上午人被帶走,下午兩點四十,派出所里傳來一聲巨響。
一個去院里辦事的居民看見,李勝利仰面躺在一樓墻根下,姿勢很奇特,身體和墻壁幾乎:
平行。
一個小時后,人才被送上救護車。
傍晚,李勝利被:
宣布死了。
當晚,家屬在太平間看到了李勝利。
滿臉是血,面目全非,一只眼烏青,渾身都是傷。
那條淺色褲子上,交錯重疊著一堆:
鞋印。
像是被人踩過無數遍。
皮帶和兩只皮鞋,不翼而飛。
沙南分局的領導凌局長連夜趕來,給出了官方解釋:
李勝利到呂秋玲那鬧事,被帶回所里“留置反省”。后來他自己跑到四樓上廁所:
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凌局長還善意地補充了一句,暗示李勝利可能有:
精神病。
家屬當場就炸了。
一個早上還好好的大活人,上有老下有小,就為八萬塊的生意糾紛,跑到派出所四樓去自殺:
還自己把自己打個半死,脫了鞋再跳?
這劇本,連于正都不敢這么寫。
更何況,李勝利是被帶到二樓值班室的,怎么就神游到四樓去了?
五個小時里,一張詢問筆錄都沒有,警察同志們都在忙著斗地主嗎?
第二天,法醫鑒定還沒影子,一份認定李勝利系“跳樓自殺”的調查報告就火速出爐:
上報、發通稿,一氣呵成。
周口的天,一下子就黑了。
李家不信這個邪。他們把李勝利滿是傷痕的遺照放大,跑到市委門口喊冤。
很快,數十名防暴警察趕到,動作嫻熟地驅散人群。
李妻被強行帶走,李勝利的大姐李金花想拍下這“文明執法”的瞬間,相機被砸,人也被撕扯著塞進警車。
警察同志們很貼心,把李家親戚的名單和電話都登記了一遍,然后挨個給他們單位領導打電話:
管好你的人,不許請假上訪。
李勝利的老母親抱著兒子的遺照,哭得撕心裂肺。
妹妹李艷紅的手機被監聽,出門總有幾雙眼睛在暗處盯著。
走投無路,姐妹倆決定上北京。
在國家信訪局門口,她們的運氣比哥哥好。一位路過的中央老干部聽完她們的哭訴,義憤填膺,把材料收下,直接遞了上去。
2005年春天,兩份批示從北京傳到河南。
一份來自時任中央政法委書記羅干,一份來自最高檢檢察長賈春旺。
意思其實就四個字:
徹查此案。
周口市檢察院終于成立了“9·20專案組”,這件快要被摁進土里的案子,又被刨了出來。
檢察官們一查,發現派出所的接警記錄里,藏著一個秘密。
案發當天,有兩個高中生也報過警,但這條記錄被:
遺忘了。
專案組費盡周折,在部隊里找到了其中一名學生董釗。
小伙子起初很緊張,說自己只遠遠看到了跳樓的位置。
檢察官拿出地圖一比對,發現他說的位置,連派出所的墻頭都看不見。
在部隊領導的思想教育和檢察官的攻心下,董釗終于崩潰了。他道出了那個讓他做了無數噩夢的場景:
那天他去派出所辦事,誤打誤撞上了三樓,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赫然看見四五個警察正抬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往外走。警察們看到他,像見了鬼一樣,又慌忙把人抬了回去。
緊接著,一個叫王海宇的女警把他拽進隔壁,惡狠狠地威脅:
今天看到聽到的,要是敢說出去,你全家小心!
董釗嚇破了膽,為了躲禍,高中一畢業就去參了軍。
他的證詞,像一把鑰匙,捅開了這扇鐵門。
后來副所長冷飛落網,檢察官在他車里,找到了一張去往董釗所在部隊駐地的高速公路收費票據:
原來,他們一直沒放過這個孩子。
真相,比小說還要不堪。
原來,法院書記員呂留生咽不下那口氣,找到了派出所民警李立田,讓他幫忙“教訓”一下李勝利。
李立田很上道,還指點呂留生提前買好一把刀:
準備栽贓。
9月20號中午,把李勝利關進派出所后,呂留生在外面擺了一桌慶功宴。
一頓飯,喝了三瓶白酒,一箱啤酒。
酒足飯飽,帶著一身酒氣,副所長冷飛、民警李立田、孟軍偉、張傘、許磊、王海宇等六名警員,跟著呂留生回到了派出所。
他們用衣服蒙住李勝利的頭,開始了一場殘忍的:
圍毆。
拳頭、皮鞋,雨點般落下。
為了不讓他喊出聲,有人脫下他一只襪子:
死死塞進他嘴里。
李勝利很快就被打得不省人事。李立田看人快不行了,跟呂留生一合計,干脆一了百了:
從樓上扔下去,就說是自殺。
于是,幾個穿著警服的人,抬著奄奄一息的李勝利,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把他從三樓女廁所門前的窗戶:
扔了下去。
這就是那份“跳樓自殺”調查報告背后的故事。
一場由一頓酒、一個書記員、六個警察聯袂主演的殺人劇。
2007年,案子開庭。
被告席上的幾位前警察,完全沒了當初的威風,紛紛翻供,說自己遭到了刑訊逼供,甚至說彼此“不認識”。
更魔幻的一幕發生在庭外。被告人的家屬們在二審時大鬧法庭,圍堵受害人老母,封鎖法院大門,甚至揚言要跳樓。
庭審被迫中斷。
李勝利年近八十的老父親,被這陣仗活活氣得心臟病發:
沒幾天就含恨離世。
在周口,他們的關系網,似乎比法槌還硬。
正義最終還是來了,雖然步履蹣跚。
主犯李立田被判死刑,2008年驗明正身,執行槍決。呂留生死緩,冷飛無期。其余幾人,也分別領到了自己的刑期。
那個威脅學生的唯一女警王海宇,案發后利用懷孕取保候審,跑了。
直到2011年“清網行動”,才被抓回來。
李家姐妹為哥哥的案子奔走了七年。她們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的事:
把哥哥第一次尸檢時取出的五臟六腑,裝在一個福爾馬林桶里,放在家中保存了七年。
她們說,要等一個真相,要讓哥哥完整地走。
2011年底,李勝利的遺體終于火化下葬。那個裝著心肝脾肺腎的白色塑料桶,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李家姐妹說,她們原諒了最后歸案的王海宇。七年的仇恨與奔波,已經耗盡了她們所有的力氣。
一個價值八萬塊的收費廳,引發了一場驚動中央的殺人案。它帶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搭上了一個警察的命,毀掉了七個家庭,還讓一位老人氣死在了庭審之后。
那個桶,終于空了。但它在周口那片土地上留下的回響,很久都沒有散去。
寫于2025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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