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里的某處笑,
無緣無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死,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死,
望著我。
——《沉重時刻》(馮至譯)
“蔣志:人群中的人”展覽現(xiàn)場, 謝子龍影像藝術館
一百多年前,里爾克以一首《沉重時刻》悄然擊中了現(xiàn)代人心靈之中最隱幽深沉的弱點。所謂沉重時刻,就是我們意識到這個如影隨形般附著在自己身上的“無緣無故”的時刻。當這一刻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當身為個體的“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人群中的一個“人”,這時候便仿佛有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自己的意識,“我”從“我們”中脫落出來。我們才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群之中是如此的輕薄、如此的無助,原本猛烈跳動的心就一下子沉入深淵。
在風中,蔣志,2016年,4屏錄像(黑白,有聲),3分05秒、7分33秒、2分58秒、2分31秒
這大概也是愛倫·坡小說《人群中的人》里那位孤單地在街頭游走的老人的生命處境,也是我們進入長沙謝子龍影像藝術館蔣志個展 “人群中的人” 之后首先要面對的一種處境。展覽的第一件作品《照耀我》中,每一個人在那道強光的照耀下,都顯得不知所措,無所適從。這一刻,我們也都被拉進了他們的那種處境,身上沉積著的那種不知所措、無所適從被瞬間喚醒。
照耀我,蔣志,2006,單屏錄像(彩色,有聲),33分26秒
每一個人都是人群中的人,都是從人群中獨立出來的個體。只不過在很多時候,我們總是習慣于以一種心滿意足、有條有理的神態(tài)在人群中游走,我們的“所思所想的就只是穿過那蜂擁的人群”,就像在影像裝置《人的幾分鐘》中穿行時所獲得的那種體驗——這些混雜、模糊、似乎含義不明的街頭人群的影像被投影在展廳地面,展廳也因此轉化成了某種擬真的街區(qū),我們就像蔣志那樣,在觀察和拍攝人群中的對象的同時進行流動的、隨機的、若即若離的、不經(jīng)意的觀看。不知不覺間,我們也融入到了街區(qū)之中,成為了其中一員。人群是晦暗而龐大的存在,人穿行其中卻不知所蹤。
人的幾分鐘,蔣志,1999年至今,20個單頻錄像(彩色,有聲),此次展出的20個影像是《人的幾分鐘》系列中的一部分,此系列至今仍在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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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從人群中脫落也好,獨立也罷,往往不是作為個體的我們主動選擇的結果,而是因為生活中遇到的一些意外情況,讓人猝不及防地遭遇到那個隱秘的“自我”,也遭遇到自我身上的那種復雜、孤單和脆弱。而這樣的個體內(nèi)在體驗與人群無關,與其他人無關,與周遭世界無關。這時候,我們轉身再次進入右邊的展廳,面對設置在《照耀我》背面的作品《0.7%的鹽》,默默地與那個巨大屏幕中的鐘欣桐對視8分43秒,默默地看著她由微笑慢慢地轉變?yōu)榭奁?/p>
0.7%的鹽,蔣志,2009,單頻錄像(彩色,無聲),8分43秒,出演:鐘欣桐
作為一名從人群中獨立出來的個體,這一生,不論是微笑還是哭泣,這中間的一切都只能由自己一個人去承受。而平日里我們確信對構建自我、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讓自己擁有足夠信心有所幫助的種種標簽,如“知識”“自由”“貴賤”“天堂”“偉大”等,同樣跟自己“無緣無故”,全都失去效用,就如《天空之吻》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轉瞬之間便被沖進馬桶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空之吻,蔣志,2017,單頻錄像( 彩色,有聲),3分15秒
從某種意義上理解,每一個個體只能通過切實的生命實踐去生產(chǎn)個體與群體、自我與他者之間真誠的連接,讓相互之間的“緣故”得以發(fā)生,那些帶著榮光的標簽才不會只是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致幻劑,而是真正落實在自己的生命與生活之中,成為有效的經(jīng)驗與智慧。如果說這三件作品讓人深切地體驗到人從人群中獨立出來的那種孤絕狀態(tài)的話,那么下一個展廳中的五件作品則從不同的角度向我們展示了孤絕狀態(tài)下的個體對“我”的探索。
謝幕,蔣志,2009,單屏錄像(彩色,有聲),15分35秒
在《謝幕》中,我們看到一位女演員表演了一幕不愿意離開關注和掌聲從而反復回到舞臺的獨角戲,她以一種不斷謝幕的方式希望留在舞臺上。這樣的行為看似怪誕離奇,但卻傳達某種潛在在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心理——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用各種方式展示自己的存在,表現(xiàn)自己的功績,強調(diào)自己的重要性,希望能夠受人關注,被人長久的記住,甚至能夠將自己的行動痕跡深深地鐫刻進歷史之中。我們總是需要借助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評價來獲得存在感,確定自己的位置。而《我們都是你的禮物》則以另外一種荒誕讓人體會到當下社會中“我”的異化與破碎。可以說,這樣的行為雖然荒誕離奇,但卻是現(xiàn)實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探索“我”的普遍手段。這樣的荒誕恰恰源自于人內(nèi)心中那深重的孤獨感。
我們都是你的禮物(過年大紅),蔣志,2009,單屏錄像(彩色,有聲),15分35秒,說明:此次展出的是《我們都是你的禮物》的其中一節(jié)。
世事無常,個體的靈魂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難免孤單無依,如何讓自己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行動來承擔生命中的痛苦與責任,則需要我們在不斷重復、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中去調(diào)整、適應和創(chuàng)造。在作品《空籠》中,蔣志拍攝了一個在深圳街頭偶遇的小女孩。
空籠,蔣志,2001,單屏錄像(彩色,有聲),25分30秒
小姑娘隨身攜帶著一個空的鳥籠,走到哪里,她都牢牢地抓著這個帶有某種家的意味的東西。一旦這個女孩被蔣志的DV捕捉下來,她的形象與行為也就成為了一種隱喻,成為現(xiàn)代人共有的孤獨狀態(tài)的隱喻。“拍攝過程中對‘空’的感受十分強烈——女孩周圍如風般來來去去、聚聚散散的路人,看似凝固卻飛逝的時間。關于同情和冷漠......關于緩慢和急速......關于執(zhí)著與隨機......一切又仿佛可被一筆‘空空’帶過。”蔣志如是說道。可生活中,誰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竭盡全力地探索“我”的實在,不就是為了讓這空空的鳥籠能夠留住些什么嗎?不論是將自己異化成某種堅固而冷漠的如玩偶一般的存在,在街頭游蕩閑逛,還是一個人在家中借助手掌的舞動來想象自由的質感,讓生命獲得些許詩意與光韻,我們所做的無非就是真正地理解“我”,認知“我”,通過真誠的生命實踐將那個空虛而孤獨的“我”填滿,讓“我”成為實在。
人的幾分鐘,蔣志,1999年至今,20個單頻錄像(彩色,有聲),說明:此次展出的20個影像是《人的幾分鐘》系列中的一部分,此系列至今仍在創(chuàng)作。
現(xiàn)實世界是由各種各樣的困境堆疊累積而成,無數(shù)的困境,灌注在每一個脆弱個體的人生之中,如狂風一般,回旋飛舞,弧線交錯縱橫,卻又形態(tài)一致,逼迫我們必須用生命孤勇地去承受轉化,生成屬于自己的“我”。在這樣的世界中,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混沌的宇宙,都是竭力成為獨特之“我”的瘋狂藝術的象征。在展覽最終部分的那個小空間里,我們遭遇的就是這樣的瘋狂藝術。
木木在漢城,蔣志,2000,單頻錄像(彩色,有聲),7分03秒
這里展示的是四屏黑白影像作品《在風中》。蔣志“以沉浸式的影像呈現(xiàn)了個體面臨猛烈外力時的竭力掙扎,也是人類在風雨飄搖之中險情的暗喻。”第一個屏幕中,一個人“在猛烈的風中肩負著輕重難辦的巨石”,如西西弗斯一般奮力向前,周而復始,不得解脫。第二個屏幕呈現(xiàn)了一個年老的背影在狂風中和童年玩具一同被風裹挾,卻依然安步向前。第三個屏幕中,一個人在狂風中死死抱住一棵與他一樣飄搖的樹,努力支撐,始終不肯放棄。第四個屏幕呈現(xiàn)的則是一對情侶在狂風中互相攙扶著,雖難以前行一步卻毫不退縮。
在風中,蔣志,2016年,4屏錄像(黑白,有聲),3分05秒、7分33秒、2分58秒、2分31秒
這個作品中最讓我震撼的從來都不是那猛烈得要將人摧毀的狂風,而是每一個在風中用生命、用平凡的肉身對抗出“我”的深度與厚度的個體。
“我”不是一個平滑順暢的直線,也不是堅固不變的物,更不是任意由各種現(xiàn)實碎片拼湊而成的拼貼物,或者被命運隨意揉捏的橡皮泥,而是能夠將盲目的命運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主動承接下來、并用自己的行動積極地轉化成生命養(yǎng)分的存在。當一個人積極果敢地去接受命運的無常并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獨特生命的時候,我就是在“成為我”,在將自己鍛造成一個具有“深度”和“厚度”的生命體,讓自己擁有一種不因命運的無常而影響的精神主體的能力。這就是我從《在風中》這個作品中深切體認到的精神。
飛吧,飛吧,蔣志,1997,單屏錄像(黑白,有聲),5分15秒
從展廳離開,再次進入“人群”之中,“我”不再是那個抽象的“人”,所有的作品聚合在一起,共同將“人”引向具體的、有深度與厚度的“我”。我們無需再將群體性的他者作為強大的參照系,也無須用各種手段將自己塞進他者的世界。相反,我們可以獨立地在人群中,多視角、多層面地琢磨理解那狂風般的命運,并維系自己的精神獨立性,從而獲得能夠凝聚自我的生命能量,于是,“人”就成為了“我”。
出品人:Tiffany Liu
編輯:Tiffany Liu
設計:Yizhou Shen
圖片提供:來自謝子龍影像藝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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