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集《無聲蛙鳴》
在粵語里,“籮底橙”看上去說的是籃子底下的水果,其實指的是被人挑剩下的女性。這樣難聽的話,如果從與你血緣關系最近的男人——父親口中說出來,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呢?
在宥予的小說中,女兒常青聽父親常川罵她“籮底橙”時,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個衰佬肯定氣糊涂了,才會罵這樣的反話”,她想。那時她二十歲,帶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回家,騙父親說兩人領證了。這是她對父親的報復。
常青好像有許多報復父親的理由:父親曾經出軌,母親自殺身亡……
今天分享的故事是中篇小說《塞里史龍洞》的節選,收錄于單讀新書 056《證明》。在文學里,我們常談父子關系的沉重、母女關系的殘忍,而在生活中,對父親不滿的女兒一樣常見,但這不滿相對難言:父親和女兒之間,不僅有代際間的矛盾,還有性別間的失語。
而在宥予的故事里,父女之間也并未迎來煽情時刻,而是在一次次對過往的碰觸與抽身中,緩慢牽扯出這段關系的重量。女兒對父親的不滿是否有出口?父親的語言——“籮底橙”——對女兒來說是謬論還是預言?
塞里史龍洞(節選)
撰文:宥予
若要回憶他,更先想起的事還在大二。剛過完二十歲生日,常青馬上領他回家,對常川講我跟他領證了。常川圓睜眼睛,右手里一塊藍色抹布,往下滴水,水滴了半分鐘,啪嗒啪嗒,落在藍色塑料拖鞋上,流進趾縫里。隨后常川突然揮舞抹布,讓滾出去,兩條爛仔。門砰的一聲關上前,傳來一句“籮底橙”(注:在廣州話中指代大齡未婚女性。一般賣水果,都是把賣相最好的放在上面,而被人挑剩的都在“籮底”。籮底橙和賣剩蕉都是借這層意思指被挑剩的女性。)。
那當然是假的,她在門外哈哈大笑,心想個衰佬肯定氣糊涂了,才會罵這樣的反話。幾個月里,她好幾次給朋友表演常川那副囧樣。織線稀疏的白短袖,灰短褲,藍拖鞋,介紹完穿著,開始做動作,兩腿微微分開,膝蓋不直,手腕都朝上。她講請注意,右手里是藍抹布,抹布在滴水哦,真能聽到水聲哦。注意,她會提醒看客,努著右嘴角講,這邊有顆綠豆大的痦子哦,一根長汗毛在抖。
“扯!扯!都同我死開!(注:滾!滾!都給我滾出去!)籮底橙!”
話出口,她揮舞雙手爆發,跟朋友們笑作一團。
直到這樣的樂趣用完,剩下痦子中間那根汗毛微微不直,一年年靠近她的心,直直扎進去。有一天她徹底明白,報復帶來空虛,她需要的是無視,不是自欺欺人的無視,是保持距離,不再給出恨,也不再給出愛。
十多年中,她自認做到了這點。當然,并非毫無來往,只是她保持住一顆陌生的心。女兒死后第二年,她終于有了點活著的力氣,幾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買尚未建成的新房子。然后常川突然找到她講,新屋落成前,可以搬回去住。考慮好幾天,她同意了。
那套房子里的記憶,她不堪承受。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會緊緊抓住某樣孩子的遺物,一個小熊或者一張照片,每天摸它。或者新增一個類似雷達的器官,從不關閉,從世間萬物那里捕捉相似性,聯系到逝去的人。最終,她選擇了逃。一碰就疼的東西,逃。媽媽死去后,她也是這樣做的。她懷疑自己太冷漠、太無情。她小心翼翼,避免放出來,因為它們會把后半生填滿。
逃確實有效,她努力不想起女兒,只是偶爾做夢。最讓她害怕的夢有兩個,都在同一個房間。
電影《曬后假日》
沙發上的牛仔小熊,地毯上的布娃娃,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似乎還在等待,看上去冷漠又困惑。它們一直保持原樣,仿佛那種等待的趨勢延緩了死人的離開。她時不時看到女兒跑出來,重新拿起它們。她甚至還能聽到一聲媽媽。古往今來,只有一個人能喊出那聲媽媽,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奶聲。
上個夢之后,或者之前,或者另一個日子,或者同時,她夢到東西囚禁在箱子里,在樓底下裝車,房間只剩垂下的空燈座,懸懸偽裝一根柱子。構成一個家的,都是些蜘蛛絲樣的東西,一陣大風就摧毀。她在空屋子里徘徊,世界變成純粹的印象,靠得很近,又突然遠離。空房間藏著一座時間的森林,人在里面并非實體,是一連串虛擬的印象。或許肉體在活著時才重要,死后靠別的,一個空間,一些感受,幾個表情,幾幀圖像。
醒來后,難說是哪種悲傷或難過,就是一種淺淡、長久、微微恐懼的氛圍,一種活著的顏色,地面不見了,每一腳都是空的。有那么幾回,心臟快平復時,她會突然想起媽媽,帶著幾分恨意,想也該讓她吃吃這樣的苦。
媽媽肯定是吃過苦的,那些苦并沒有更特殊,她越來越多嘗過它們,藍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綠色的莫蘭迪灰的,甜味的酸味的咸味的荔枝味的。這沒讓她離媽媽更近。她從媽媽的皮膚上剝下來自己,放在一臂遠處,這樣,她就能看到更完整的媽媽了。可那沒能讓她看得更清晰,或者說那是一種鏡子似的清晰,她倒是更了解自己了。對媽媽說出偷情的事,她早已不再內疚。青春期到二十多歲之間,她確實內疚過。那之前她想不到要內疚,只是隱隱感覺不對,不愿告訴任何人她說過。那之后她明白,媽媽不是這樣簡單的人,要為了丈夫的偷情自殺。
小時候大人不許她碰這個話題,好像一提起來就會傳染,教壞了她。其實大人們不必如此小心,她自己就會避開,逃。那陣子她討厭那個善良的臨巷女人,因為媽媽死去幾個月后,她正哼著歌走路,遠遠看到那女人站在門口,于是住了嘴。但經過時,還是被女人喊住。她記得那女人的眼睛,清澈,哀傷。女人撫她的頭,可憐她,問她想不想媽媽。其實她不想,因為她常常忘記這件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說想。她討厭那個女人,一直到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或許是逃得足夠遠,媽媽的死不再被遺忘,也就不再被提醒,所以,那時候她才持續活在媽媽死掉的現實里,一日日直視。她可以開口跟拍拖的男人聊聊媽媽了,都沒得出什么結論,偶爾也會聽到一些“脆弱”“想不開”之類的詞。讀研時拍拖的男人講:“我看你也挺危險的,每天看的那些書,說的那些話,悲觀得不行。”
他真當開玩笑講的,甚至帶著好意。后來常青就不再找人聊。那些年中,她怪自己,怪父親,但在心里,這些歸罪都不夠,問題日復一日地響了。
電影《托尼·厄德曼》
她試過往前找找證據,家暴應該沒,別的東西也昏昏一團,既不清晰也沒形狀,伴隨著客廳里的歡笑與吵鬧,和那些已經記不住臉的陌生人一起,陌生且壓抑。最理智的時刻,一個念頭也會冒出來,可能自己真是兇手之一呢,同其他許多東西一樣,一日日磨那個女人。
如今她猜媽媽只是厭倦,厭倦了丈夫、女兒、家庭,厭倦了這份塵世的幸福。厭倦,可怕過痛苦,她已經嘗到味。
媽媽在這所房子里住過幾年,是在常川賣房還債之后。再三十多年,常青搬進來,始終帶著逃離的心,只當中途補給,然后新房子爛尾,疫情暴發。那之前她已辭去工作,發現所學的知識,所做的工作,脫離了相應環境,對具體的生活毫無用處。好在新冠病毒給了她暫不謀生的借口。有一回,臨時管控的區域越來越多,“足不出戶,上門服務”的,“個人防護,避免聚集”的,地圖上,紅色和黃色逐漸包圍此處,她透過二樓臥室的小窗,看對面改造過的白墻壁,接近頂端的一條腰線上,生出好些植物,有毛蕨和酢漿草,還有幾棵認不出來的幼樹。她突然意識到,一天天沉積下來,日子在這里落出一層河床,必須認真對待。
她專門提起幾分興致,要為此做點什么,很多天里,一直搜索樓梯的款式和材料。幾十年前的老木梯,不等人站上去就嘰哇亂叫,仿佛鬼魂的重量也不堪承受。她時時幻聽,樓梯在響,凝神等著,才發現無人上來。換樓梯的事,常川反對的話剛講出一半,就戛然而止,而后一百八十度轉彎地同意了。這不出她的意料,她生氣他為何不繼續反對呢。鋁合金、木頭、鐵、玻璃鋼,甚至亞克力,材質這樣多,滿意那樣難,念頭濃濃地持續好些天。可是,一次踩在臺階上,響聲從足心傳到腦殼,這些老木頭,阿嫲踩過,媽媽也踩過,好似有個什么器官要被掏空。那些鋁合金、玻璃鋼、亞克力,可不會捕捉到鬼魂的動靜啊,從此念頭熄了。
常川不明所以,催她,她講不換了。講好哋哋,點話唔換就唔換咗 (注:說得好好的,怎么說不換就不換了?),常川不解。偶爾樓梯的叫聲喊他想起這件事,還會念叨幾句。
念叨的聲音連根頭發也吹不起來,全然沒當年喊籮底橙的氣勢。想起那句“籮底橙”,常青簡直佩服常川的先見之明。
《證明》簽名本
618 大促活動最后一天!
今天下單
全場滿 200 元減 20 元
并贈送價值 58 元的行事歷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