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鎮的春天總是來得特別早,楊柳剛抽新芽,溪水才解凍不久,楊木生就已經在自家后院忙活開了。他今年三十有五,是鎮上出了名的巧手木匠,一把刨子在他手里能玩出花來。此刻他正弓著腰,瞇起一只眼睛,仔細打量著剛做好的八仙桌腿是否筆直。
"爹,我餓了。"六歲的小桃揉著眼睛從屋里走出來,頭發亂蓬蓬的像個小刺猬。
楊木生放下手中的刨子,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爹這就給你做飯去。昨兒個隔壁王嬸送了些新鮮薺菜,爹給你包餃子吃。"
小桃撅著嘴:"我想吃娘包的餃子。"
楊木生的手頓了一下,眼神暗了暗。妻子柳如煙去世已經半年了,可小桃還是時不時提起娘親。他蹲下身,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灰塵:"爹包的餃子也很好吃,等會兒你嘗嘗。"
正說著,院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著淡青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拎著包袱走了進來。陽光從她身后照過來,楊木生一時看不清來人面容,只覺得那身影與亡妻有七八分相似,心頭猛地一跳。
"姐夫。"女子輕聲喚道。
楊木生這才看清,原來是妻子的妹妹柳如眉。如眉比妻子小五歲,今年剛滿二十,眉眼間與姐姐有幾分相像,但氣質更為活潑靈動。自妻子去世后,如眉每隔半月就會來看望小桃,每次都會帶些自己做的小點心。
"如眉來了啊。"楊木生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如眉笑了笑,眼角彎成月牙:"我又不是不認得路。"她蹲下身抱住撲過來的小桃,"小桃想不想姨母?"
"想!"小桃脆生生地回答,"姨母帶糖了嗎?"
如眉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紙包:"當然帶了,是你最愛吃的桂花糖。"
楊木生看著這一幕,心里既溫暖又酸楚。如眉對女兒的好,他是看在眼里的。妻子臨終前曾拉著他的手說:"木生,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顧小桃。如眉那丫頭心善,她會幫你的。"
"姐夫,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如眉站起身,神色忽然變得嚴肅。
楊木生點點頭:"進屋說吧。"
屋內陳設簡單卻整潔,一張方桌,幾把椅子,都是楊木生親手做的。墻上掛著妻子生前繡的山水圖,針腳細密,意境悠遠。如眉的目光在那幅繡品上停留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
"是這樣的,"如眉坐下后開口道,"我打算在鎮上開一家繡坊,已經租好了鋪面。但需要些桌椅柜架,想請姐夫幫忙做。"
楊木生有些驚訝:"你要在青柳鎮常?。?
"是啊,"如眉笑了笑,"姐姐不在了,我想離小桃近些。再說,我手藝也不差,養活自己沒問題。"
楊木生心里一暖。妻子去世后,他既要照顧女兒又要忙活計,常常力不從心。如眉能來鎮上,對小桃來說是件好事。
"桌椅柜架沒問題,我這兩天就開始做。"楊木生爽快地答應,"不過工錢就免了,你常來看小桃,我已經很感激了。"
如眉搖頭:"那可不行,一碼歸一碼。姐姐在世時常說,姐夫你就是太實在,做生意總吃虧。"
提起亡妻,兩人都沉默了片刻。小桃察覺到氣氛變化,乖巧地靠在如眉腿邊玩起了布娃娃。
"對了,"如眉從包袱里取出一個酒壇,"這是爹讓我帶給你的,說是陳年桂花釀,讓你別太苦著自己。"
楊木生接過酒壇,喉頭有些發緊。岳父一直待他如親子,妻子去世后更是常讓如眉帶東西來。他打開酒壇聞了聞,醇厚的桂花香撲面而來。
"好酒。"他勉強笑了笑,"今晚我就嘗嘗。"
如眉在楊家吃了午飯,陪小桃玩到太陽西斜才起身告辭。臨走前,她再三叮囑楊木生不要太勞累,還悄悄塞給小桃一個小荷包,里面裝著幾枚銅錢,讓她"想吃什么就買"。
送走如眉后,楊木生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忽然覺得格外孤寂。他打開那壇桂花釀,倒了一碗慢慢喝著。酒入愁腸,往事如潮水般涌來——他與如煙初遇是在鎮上的廟會,她買了他雕刻的小木馬,卻把荷包落在了攤位上;他們成親那日,岳父拉著他的手說"如煙就交給你了";小桃出生時,如煙虛弱地躺在床上,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一碗接一碗,楊木生不知喝了多少,只覺得頭越來越沉,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旋轉。他隱約聽見小桃在叫他,想回應卻發不出聲音,最后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半夜里,楊木生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頭痛欲裂,勉強撐起身子,發現小桃不在身邊,心里一驚。
"誰?"他啞著嗓子問。
"姐夫,是我!"門外傳來如眉焦急的聲音。
楊木生搖搖晃晃地開了門,只見如眉抱著熟睡的小桃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擔憂。
"小桃半夜跑到我那兒去了,說怎么也叫不醒你,害怕得很。"如眉壓低聲音道,"我擔心你出事,就帶她過來看看。"
楊木生這才想起自己醉酒的事,懊悔不已:"我...我喝多了,真是糊涂..."
如眉抱著小桃進屋,把孩子輕輕放在里屋床上蓋好被子,然后回到外間。月光從窗戶灑進來,照在她擔憂的臉上。
"姐夫,你不能這樣。"如眉輕聲道,"姐姐走了,小桃只有你了。你要是出點什么事,她怎么辦?"
楊木生羞愧難當,酒也醒了大半:"是我不好,以后不會了。"
如眉嘆了口氣,轉身去廚房:"我給你煮碗醒酒湯。"
楊木生坐在桌前,看著如眉在廚房忙碌的背影,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妻子。這個念頭讓他心頭一震,趕緊甩了甩頭。如眉是如眉,如煙是如煙,他不能也不該有這種聯想。
如眉端著醒酒湯回來,見楊木生神色異樣,關切地問:"姐夫,你還好嗎?要不要請大夫看看?"
"不用,我沒事。"楊木生接過碗,一飲而盡,"這么晚了,你...要不就在客房住下吧,別回去了。"
如眉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也好,我明天一早還要跟小桃去集市呢,答應給她買新頭繩的。"
安頓好如眉后,楊木生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酒勁雖然退了些,但心里亂糟糟的。他想起妻子臨終前的囑托,想起小桃驚恐的眼神,想起如眉擔憂的面容......各種思緒交織在一起,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楊木生被一陣尖利的叫聲驚醒。
"楊木生!你給我出來!"
他猛地坐起身,聽出是鄰居趙嬸的聲音。匆匆披上衣服出門,只見趙嬸叉腰站在院中,臉上滿是鄙夷。
"趙嬸,出什么事了?"楊木生一頭霧水。
"什么事?"趙嬸冷笑,"你還有臉問?昨晚你小姨子在你家過夜,今早天不亮才走,當我沒看見?"
楊木生如遭雷擊:"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誤會?"趙嬸聲音更高了,"全鎮人都知道你昨晚喝得爛醉,小姨子深夜進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能有什么誤會?"
楊木生急得額頭冒汗:"如眉只是來送小桃,因為太晚了才留下住客房..."
"編,繼續編!"趙嬸啐了一口,"虧你還是個手藝人,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對得起你死去的妻子嗎?"
爭吵聲引來了不少鄰居圍觀,人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楊木生站在院中,只覺得百口莫辯。就在這時,小桃從屋里跑出來,抱住他的腿:"爹,怎么了?"
趙嬸見狀,聲音低了些,但眼神更加鄙夷:"當著孩子的面都敢這樣,真是...呸!"說完轉身就走,圍觀的鄰居們也紛紛散去,但楊木生知道,這事沒完。
果然,不到晌午,整個青柳鎮都傳遍了"木匠楊與小姨子不清不楚"的閑話。楊木生去街上買木料,原本熱情的掌柜變得冷淡;路過茶館,里面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就連常找他做活的幾個老主顧,也找借口推脫了活計。
楊木生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發現如眉正在院子里教小桃認字。見他回來,如眉站起身,臉色蒼白:"姐夫,我都聽說了..."
"不關你的事。"楊木生勉強笑了笑,"清者自清,過幾天人們就忘了。"
如眉咬著嘴唇:"可是你的生意..."
"沒事的,"楊木生打斷她,"正好趁這機會給你做繡坊的家具。"
接下來的日子,楊木生足不出戶,專心在家做木工。如眉每天都會來,有時帶些菜蔬,有時幫忙照看小桃。兩人默契地不再提那件事,但鎮上的流言卻愈演愈烈。
這天傍晚,如眉匆匆來到楊家,臉色異常凝重:"姐夫,出事了。"
楊木生放下手中的鑿子:"怎么了?"
"我剛從繡坊那邊過來,"如眉聲音發顫,"有人在門上潑了糞,還寫了...寫了很多難聽的話。"
楊木生猛地站起身,拳頭攥得咯咯響:"誰干的?"
"不知道,"如眉眼中含淚,"房東剛才來找我,說要收回鋪面,說我的名聲會影響整條街..."
楊木生胸口劇烈起伏,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轉身就往外走:"我去找他們說清楚!"
如眉一把拉住他:"沒用的,姐夫!現在去只會越描越黑。"她深吸一口氣,"我想好了,暫時離開青柳鎮一段時間,等風波平息了再回來。"
"不行!"楊木生斬釘截鐵,"你走了不就等于承認那些謠言了嗎?再說小桃那么喜歡你..."
提到小桃,如眉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可是現在這樣,對誰都不好..."
兩人相對無言,院子里只剩下小桃玩木偶的咿呀聲。夕陽西下,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走了進來——是楊木生的岳父,柳老爺。
"爹?"如眉驚訝地叫道。
柳老爺面色陰沉,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我都聽說了。如眉,收拾東西,跟我回家。"
"爹,不是你想的那樣..."如眉急道。
柳老爺抬手制止她:"有什么話回家再說。"他轉向楊木生,眼神復雜,"木生啊木生,如煙才走了多久,你就..."
楊木生心如刀絞:"岳父,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和如眉清清白白!那晚我喝醉了,小桃害怕跑到如眉那里,如眉送她回來,因為太晚才留下住客房。僅此而已!"
柳老爺盯著楊木生的眼睛看了許久,終于嘆了口氣:"我信你。但鎮上的人不信,繼續這樣下去,你們三個都沒法做人。"
如眉突然跪了下來:"爹,我不能走。姐姐臨終前我答應過她,要照顧小桃?,F在我走了,小桃怎么辦?姐夫一個人..."
柳老爺扶起女兒,沉吟片刻:"這樣吧,我有個主意。下個月縣里要舉辦手藝大賽,木生你若能拿個頭名,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至于如眉...在比賽前,你就住在鎮上你姑姑家吧,別再來這里了。"
楊木生和如眉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這或許是挽回名聲的唯一機會了。
柳老爺臨走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交給楊木生:"這是如煙留下的,說等你遇到難關時給你?,F在...應該到時候了。"
楊木生接過木盒,雙手微微發抖。待岳父和如眉離開后,他獨自坐在院中,借著月光打開木盒。里面是一把精致的小鑰匙,和一張紙條。紙條上是妻子熟悉的字跡:
"木生,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了。這把鑰匙能打開我嫁妝箱的暗格,里面有我為你準備的禮物。別太難過,好好照顧小桃。如眉是個好姑娘,若你們有緣...替我好好愛她。"
楊木生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滴落在紙條上,暈開了墨跡。他抬頭望向滿天繁星,仿佛看到了妻子溫柔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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