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回鄉者的第5年：認命，不認輸

徐愛之

在整體經濟進入下行周期初始，剛進入中年人行列的大廠牛馬李佳佳，被裁員了，他放棄了在上海找新工作的機會，。可以離年紀越來越大的父母近一些，有自己的房子住著節省開支，很快他就找到了工作。

時間一轉，來到2024年12月。李佳佳又一次丟掉了這家國企的工作。他又一次失業了。2025年的2月13日，他去市民中心辦理領取失業金，審核下來每個月可以領1890元，最多領20多個月。這是他第二次領失業金，在上海領失業金時，他說蠻沮喪的，覺得自己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感覺就好像被生活狠狠扇了一巴掌，覺得自己特別失敗。后來漸漸看開了，因為周遭的優秀的朋友也在失業。“每月一次的到賬，也不再是自我否定的時刻。大大方方地承認領取失業金，本來這個錢就是給予生活一個微小的緩沖帶。先把生活過下去，再說。”

這次失業前后，李佳佳遭遇了母親患癌治療，父親肺炎去世。所有的難事一起向他砸來。他說體會到了，原來這就是無常。

中年人李佳佳與之前相比，多了一些自在，“在困境之中，人應該放肆一點、隨性一點，不要被一些條條框框給束縛了”；他也少了一些焦慮，變得更積極了，明白優秀與否跟失業沒什么大關系，“就像海里的水母一樣，沖上岸了，不管是你健壯還是羸弱的，是美的還是丑的，海浪來了，就是這樣”，但他還是跟自己說要努力。因為人生難料，認命可以，認輸不行。

以下是李佳佳的口述記錄：

01.

一句話概括這兩年生活的變化，就是無常。所有的東西都比你想象中來得快。我看過一個比喻，說大家像倉鼠“眼神永遠透著一種戰戰兢兢，不管你賺多少錢還是獲得多少成功，你家庭有多完美，但心里永遠都繃緊一根弦，時刻準備著某天一覺醒來身邊的一切嘎嘣一下全部清零，包括健康或生命。”

家里發生了很多變故，父親先是被診斷為帕金森癥，因為行動無法自理被送去養老院，但因為肺炎住院很快離開了我們。媽媽查出早期肺癌，術后每月要花一兩千塊錢吃靶向藥。

父親還在的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去養老院照顧爸爸。他雖然失能，但頭腦是清晰的，有情感需求，覺得自己住進養老院是被拋棄了。他住院不久，我回成都后本來覺得那份還算穩當的國企工作沒有了，合同到期公司不再續約了。我又一次失業，是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很無奈。

多年的難題忽然都在你面前集中出現了。以前想過壓力，但沒有想到壓力會以這種形式到來。今天回頭看那段時光，本來已進入相對穩定的狀態，突然一下又有東西來了。出乎意料！很多時候你覺得壓力不會那么快，其實他很快就來了。這個就是中年危機。

以前老覺得好多事情還有很多時間，其實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比你想象中來得快，這就是生命中的無常。心理學里有一個“樂觀偏差”的現象，說人們自然而然地覺得，厄運、意外、短命離自己相對較遠，倒霉的是他人，離婚的是他人，愚蠢的是他人，短命的也是他人。年紀漸長我才真正意識到生命是無常的。人不是老了才死，人是隨時隨地都會去世。

02.

失業之后，原本是副業的小書店生意就成了主業。

我回來跟朋友一起經營這個。通過各種渠道拓展生意，包括做直播、在閑魚賣書、擺地攤，給青旅等機構配貨。

現在每個月營業額大概能維持在一萬多，凈利潤夠我們兩個人生活的了。經營書店平淡也辛苦，要搬書、理書、送貨，不定期地進貨，每天上午9點去書店整理書、發貨，下午不忙了就去喝喝茶，晚上有時會直播。

經濟不好，我的生意反而還挺穩定。因為大家不會花那么多錢買新書了，我這兒便宜。

賣的書以繪本居多。家長給孩子買兒童繪本，現在市場上一個繪本書幾十上百元，我這算下來才幾塊錢。沒遇到過什么奇葩的客人，也沒有遇到過令人感動落淚的客人。并不像什么什么深夜食堂那種，大部分都是正常的。做過的最大一筆交易是有一個社區一次性采購一萬多的舊書。

對未來沒有什么打算，我將來還是認真地去做事情，但是不會特別執著于結果。

最近最愜意的一個時光是那天下午沒什么事兒，跑到茶館里面去喝茶，然后風吹著，茶館里也沒什么人，然后那個紗簾在舞動，我就小睡了一會兒了，醒來很舒服的，你會覺得這個時間我什么可能都不用去想，我什么都不用去在意。

這家舊書店，在上班的時候覺得這只是萬一失業后的一個支撐。因為在職場久了，待的公司也都算不錯。做久了就一直認為自己離開了公司可能會過得很慘，沒有一份工作就萬劫不復。現在想起來，還是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能養活自己。雖然書店賺得不多，但糊口還是可以的。現在，每天都能回家陪媽媽吃飯，就這樣就挺好。

03.

失業之后，雖然有經濟壓力，但這次我想通了：我的錢其實夠的。只是每個月有些固定花銷，像一雙無形的手，推著我必須跑起來。雖然我知道“存款達到一個額度，人生所有問題就解決了”是不可能的。

爸爸的離世改變了我很多觀念。譬如以前我收集很多喜歡的手表，現在我打算能戴就戴，能賣就賣掉。你知道好多東西，最終都會失去，帶不走。我盡可能地讓生活回歸本源。因為不用上班，生活變得更加簡單了、不在意了，每天早晨我不用捯飭頭發，戴個帽子就出門，發膠我已經一年沒用過了。夏天也不用穿有領子的T恤，今年618我在京東買了三件T恤，每件只需22元。

三年前第一次失業時，各種焦慮、難受都有。其中一個就是“同儕壓力”，周遭的朋友有些都混得不錯，就自己很失敗。后來漸漸發現其實大家都過得不怎么樣，都是在平穩地下滑，心情就放松一些了。

現在我不再把身邊人的成功，想象成對自己的否定。前幾天去杭州，跟以前的同事吃飯，發現大部分打工人的工資只是讓人茍且活著，靠打工實現不了所謂的階層躍遷的。只有少少少的一部分人，時運不錯進入到某些行業，也只是先賺多一點。我之前看過比亞迪一個高管的直播，他說自己能取得點小成就，運勢很重要，這個運勢就包括年輕時進入一個好的城市、好的行業和好公司。我們普通人能躍升一下，可能就是這樣。

我這些前同事還算不錯，畢竟有工可打。我身邊還有被裁員的：有個很好的朋友，北大畢業后去耶魯讀書，然后進大銀行工作了六七年，前幾個月被裁員了。你能說她不優秀嗎？不是社會精英嗎？不努力嗎？還有個要好的前同事，月薪6萬元，最近合同到期不續約了。如果還能找到下一份工作，給3萬一個月她說就很知足了。

04.

我現在覺得有句話說的很對：“錢不是用一輩子賺的，就是那么幾年的事兒”，我們這一代還算幸運，搭上了行業上升的電梯，賺了些錢，也沒有亂花。過往的努力，從物質上來說，成都有三套房子，杭州一套，還有一些存款。沒貸款、沒兒女，更是減輕了負擔。丘吉爾有句話說的很對：“成功只是片刻，失敗也不致命。繼續前行的勇氣，才最可貴。”

不過，《鎖麟囊》里面有句唱詞我也很喜歡： “這才是人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有時候我總會念叨，這才是人生難預料，這才是人生難預料。■

第一年：

第二年：

第三年：

第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