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事說來話長》
在這座城市,每年都有上千萬份簡歷像過期的外賣訂單,被隨手扔進回收站。有人從表格里消失了,就再沒被誰找出來。劉然是其中之一。
在靈活就業的數據報表里,他是那個“1”。這一欄后面沒有學歷,沒有簡歷,沒有人知道,他在新西蘭讀過新聞與傳播,見習過幾個月記者,跑過火災、棚戶拆遷、地鐵跳軌。
劉然租住在北三環一間二十平的老房,屋門外面是樓道盡頭常年壞著的排氣扇,咣咣響。他把鋪得發白的沙發墊當床睡,床頭碼著從快捷酒店帶回來的瓶裝水、紙巾和一次性牙刷,一包包疊得像臨時口糧。角落塞著踩扁的空水瓶,等攢夠一麻袋拿去廢品站。書桌一角放著一本臺歷,他每天撕一頁,另一頁夾著鄰居樓下丟棄的超市小票和過期優惠券,偶爾翻出來看看,也不知是給誰記賬。
書架掛鉤上吊著一只透明文件袋,里面塞著他當年見習記者的工作牌,背面還有沒撕掉的封條。他從沒扔過,但也從不再拿出來看。
劉然賣廢品的時候,總要先把塑料瓶和紙殼分開稱,單價不一樣。他用舊快遞袋裝紙殼,礦泉水瓶瓶口的封環一圈圈扯干凈,再踩癟。賬本就在手機備忘錄里,一行一行寫得明明白白。昨晚又清了一次:紙殼2.15公斤,2元;1升塑料瓶3個,0.3元;500毫升塑料瓶18個,0.9元;250毫升塑料瓶8個,0.2元;鋁易拉罐4個,0.4元。一共3塊8毛。
這些數字被他摞在備忘錄里,和前天、前前天那幾行緊挨著,不亂不漏。他不信腦子,更不信人,只信得過一筆筆自己寫下來的數字:星巴克會員券拿了杯冰美式,零元;外賣平臺滿減券點肉夾饃,花了4塊4毛,寫在支出欄。
劉然一直以為,教育是一張通行證,能帶他翻過故鄉和城郊之間的那堵墻。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門,是一堵更高的墻。墻外的人多,墻里的位置太少。
2025年5月30日,劉然失業滿 36 個月。這36個月里,有13個月無工可打,20個月泡在各類志愿活動群里,混個飯票和路費,1個半月做短期實習,1個半月干日結。劉然的手機里有43個志愿者社群,17個掛著“補貼”字樣,剩下的26個是“純公益”。這些年,全部報酬總和是43187.26元,平均每天39塊。
劉然是這座城市“零細一代”的一個縮影:沒有完整工作履歷,靠打零工和省錢自救,隨時可能沉沒,在縫隙里生活。這是一個由高速轉向減速的時代。過去幾代人的人生劇本,是由學習、工作、買房、結婚組成的一條直線。而今天,直線斷掉了,轉彎甚至掉頭。
01
劉然,中等個子,身形瘦得有點削,嘴角總像憋著一句話沒說完。有過新西蘭留學的經歷。
他的父母很早分開。媽媽有家小超市,忙著賺學費和房租,他先跟姥爺姥姥住過,又跟爺爺奶奶住過。日子沒缺過吃穿,也沒留過什么人脈。
去新西蘭念書的錢,是媽媽攢下來的。在留學生里,他總比別人早到,挑前排聽講,下課跑去幫人拍活動照、寫稿子,換幾頓免費的工作餐。那幾年他吃得最多的是超市打折面包、捆綁賣的快熟意面和胡蘿卜土豆。很多事,他只信自己算得過來,一頓多少錢、一周幾頓肉。
劉然每個階段都給自己設過一個“以后要做的人”:幼兒園時想當售票員,戴著票夾收錢找零,看著一排人上車下車;小學時想做圖書館管理員,像爺爺那樣有威嚴,也能在一堆書里找個人說話;中學時喜歡聽廣播,想去當個電臺配音的人。大學讀新聞傳播,實習過一陣子后,理想職業沒了。
劉然記性好,尤其對數字敏感。家里人的生日、去世的日子,他都記得清楚。他不打算結婚,不買房,不要孩子。沒什么朋友,也沒什么欲望。“人生沒什么意義,活著無非一種修行。”在親戚眼里,年輕人得有硬指標:學歷掛得上、單位體面、婚禮要辦、房子要供。他那幾個一起留學的同學,回來后大多進了公關公司,要么去上海、成都混外企。他自己倒像認了命:“我也說不上能干啥,哪兒缺人手,我就去干點啥唄,沒別的想法。”
他每天花得不多,閑下來就研究省錢的法子。他常說省錢是個體力活:從北京北站到清河,坐火車票價4塊,但高鐵管家APP簽到能領5塊紅包,相當于免費;住連鎖酒店,他攢了張鉑金卡,一次住店能吃四份早餐;從北京窮游到秦皇島,兩天吃住算下來花197塊。“我10點前到酒店,先吃一頓,第二天早上再吃一頓,拖到下午6點退房,摸黑回來。”家里角落堆著一塑料袋酒店免費送的拖鞋牙膏,“估摸著這輩子都用不完,拖鞋肯定不用買。”
每個月,劉然會去兩次星巴克,用積分換一杯免費的拿鐵,吹幾個小時空調,順便給筆記本充滿電。他說那是“低成本續命”。
看電影也一樣。先在支付寶領張19.9元的觀影券,挑冷氣最足的場次,一杯白水捧著能坐滿兩個小時。電影散場,他還會順路去臺球桌蹭半小時,吃點店里攬客的零食。
劉然每天吃一頓正餐,多數靠領補貼湊單點外賣:一份卷餅五塊多,換成餛飩差不多這個價,碰上活動還會湊一分購。他研究各種“霸王餐”,然后花時間認真寫下體驗評價。他說省錢這事兒跟寫稿差不多,得多翻資料:“日常多留意,哪個平臺有折扣、套餐、特促、滿減,跟做數學題一樣,一步步拆。”
相比劉然自己的“窮充”,壓力來自外面人的風評。有一次,他回家住了兩天,隔著房門,聽見母親跟人打麻將,語氣半真半假地笑:“兒子啊?沒什么大本事,也不找對象,就自己混唄。”
劉然說:“我給我媽添堵了。”他們這一代從小在排名表里長大,習慣了被比來比去:誰家孩子考了好大學,誰留了洋,誰進了公職,誰不成器,都要說。
有個遠房親戚看見他在社交平臺上發“0元購”截圖和廢紙殼的賬單,揶揄他:“你一個留學生,整天摳摳搜搜,丟不丟人?”劉然沒法解釋,也懶得解釋。他知道自己怎么過日子。“賬面算得過來,才是真的。面子這種東西,放在人堆里翻來翻去,就是用來踩的。”
02
劉然試過很多方法掙錢。
第一份工作是一家企業的行政助理,什么都干:跑前臺、管茶水、貼發票、抄文件。公司不算大,活兒多得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有一次,老板拍著他肩膀說:“人還挺聽話,就是可替代性高了點。”一個月后,他被調去檔案室,沒多久崗位就被砍掉了。
后來,一家教培公司請他面試,說可以做課程顧問,也能兼口語教學。看了看網站和宣傳材料,他退卻了。“不到60分的東西,被說成90分。我不敢,我撒不了謊。”
有段時間,他在一家直播工作室當過場控,幫主播刷熱度、假裝買家,還得偶爾上鏡打配合。賣的大多是三無小家電,標價嚇人,功能撐不過兩個月。他嘴上跟著喊“性價比高”,心里只盼著快點下播。
再后來,他接私活,替人寫刷單好評、代寫簡歷。寫一晚上也只夠第二天的車費和外賣。
他還做過幾個月樓盤看房引流員,站在地鐵口派單頁,誰掃碼填信息,誰拉個朋友去售樓處,他就能多拿一份引流費。冬天站得腳底發木,碰上開發商拖賬,他連地鐵錢都得自己墊。
劉然投過很多簡歷,面試過兩百多次。有一次,HR翻著他的簡歷,指著上面的學位證說:“學歷挺好,可沒什么能留下來的地方吧?”劉然“嗯”了一聲。面完,也沒消息了。
偶爾他也會把這些零零散散的經歷寫進簡歷里,每一行都用英文加粗,學位放在最上面。那張學位證,是他留給面試官看的,也是留給自己看的,像是一塊貼在心口的防水標簽:證明他曾經確實讀過書、確實算過賬、確實試過好好活。
有陣子,小區鄰居找他幫忙給孩子補課,才上了兩節課,就換了個剛失業的教培老師頂上了。劉然沒問原因。
找不到穩定活兒的時候,劉然就去做志愿服務。幫人搭帳篷,發物資,擺桌椅,幫著拍視頻。每小時少則10塊,多則26塊,有時沒有補貼,只有一句“感謝”。
志愿點上,誰都有自己的打發法子:有人躲在角落刷視頻,有個阿姨邊疊桌子邊打電話,劉然隔著人群聽見她說:“我兒子也在外頭漂著,跟小劉差不多,沒定下。”
有一次,他在一個展會上連干了三天,搬展板、抬物料、來回跑單,像螞蟻一樣來回跑,一天干12個小時,三天下來拿了360塊。最后一天下午,他發了高燒,站不住,就蹲在展館后門喝幾口熱水,歇一會兒又站回去。后來他才知道,廠商給中介結的是每天300元一人,中介抽走了540塊。
他手機里有很多用工群,都寫著“日結必結”“急聘日結”。活一出來,誰快誰搶,慢了就沒了。全國有兩億多人搶這一塊拼盤。在北京,劉然只是其中一個。
有一次他搶到一單,坐車過去,剛刷身份證,群里發消息說“臨時取消”,管理把幾十個人一起踢出群。劉然看著手機,點了退出,把來回車票捏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撿瓶子是近兩年的事。
白天街口人多,劉然不太好意思湊過去,怕碰上熟人。真撞見了,他就低頭快走,裝作沒看見。晚上自在多了,揣把破傘套個塑料袋,讓瓶子別撞得太響。
有回,一個也在撿瓶子的大爺看見他,卡了卡嗓子,啐了一口:“年紀輕輕,干啥不好,跟我們搶這個,丟不丟人啊?”劉然輕輕地笑起來:“他把我當競爭對手了。”
最早時候,瓶子能賣一毛錢一個,撿十個換一塊。樓下的大爺大媽說,自從跟特朗普“打架”后,價格一直跌,去年六分,今年五分。
他租的小區周圍有十個廢品回收站。去年起,競爭多了起來,不只是大爺大媽,還有幾個戴眼鏡、頭發稀疏的中年人。碰見劉然,彼此點點頭,多半誰也不多說。
在這個被稱作“靈活”的用工市場里,人和人被分割成一張張表格:學歷、證書、時薪、績效。當表格失效,剩下的只能靠自嘲來證明自己還在活著。自嘲救不了人。還有日子要算。
03
晚上回來,劉然還是要把賬記清楚:塑料瓶分成超大、大、中、小、超小,分別記幾個,賣了幾毛幾分;地鐵花了幾塊幾角;會員券抵了外賣錢,最后省下多少,都要寫明白。寫完后,他會把手機放在床頭,燈關了,北三環外頭人聲未散,屋里只剩他耳邊那點小賬單,踏實得像給自己留了口氣。
在小紅書上,“撿廢品”的筆記有76萬篇,“撿垃圾攻略”有2萬篇,“賣紙殼”有1萬篇,“撿瓶子記錄”還有4600多篇。發帖的很多是年輕人。
點贊最多的一條是《零基礎垃圾入門》,寫著五條法寶:“絕不猶豫,眼神要兇,日常要練體能,不怕風言風語,要感恩一切。”同時,有5000多篇筆記在討論:“年輕人撿垃圾丟人嗎?”點贊最高的回答是: “敢低頭,才看見更美的風景。”“你不知道低物欲有多爽。”
北京的王胤文,是這 76 萬篇“撿廢品筆記”里能翻出來的人。
她早先在一家互聯網教育公司做外包崗,每天騎二十公里共享單車去東湖渠地鐵站換車。公司連續八個多月緩發、少發工資,同事們天天擔心項目要黃,她心里煩,就想找點事做。
她開始把辦公室里的空水瓶踩扁,踩一腳就念一句“踩扁霉運”,覺得解壓。踩著踩著,干脆騎車去公園撿。有時一個下午能撿到三十多個,手表上心跳比騎車時高了兩下,她覺得好玩,也沒多想。
今年上半年,她騎車撿瓶子,攢了216塊4毛,平均一天1塊2。支出也卡得緊:平時每天最多15塊,周末放寬到20,飯錢一個月500,日用品和護膚品加起來300。
公司黃了后,她沒再找新工作,就和舍友一起湊單薅券、記賬省錢,把日子踩得比瓶子還扁。她說,實在不行,還能去練“鐵人三項”。
劉然沒見過她。但這座城里,總有人像她這樣,用一點點松弛,擋住更大的窘迫。
劉然不用“躺平”這個詞。他更習慣說“省”,或者“算”。省錢是一層皮,省力是一層骨頭。他把自己活成一臺能耗極低的機器。
比如星巴克。他算積分怎么最值:開卡當天連點幾單,疊贈飲、小食,抵送餐費。比如外賣券。他把美團、京東這些App里能疊加的優惠都研究一遍,標記了最便宜的時段。
他做志愿者時碰到過一個人,年紀跟他差不多,遞完物資就躲到后面刷手機。男生說去年剛辭職,來北京想找個機會,沒找到,先靠志愿和短期工熬著。劉然問:“志愿沒錢吧?”男生說:“有飯吃,有車補,有時候能蹭點流量卡。”臨走時,那人低聲問:“你也留過學?”劉然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走遠了。
有時他去City Walk,走七個小時,為了省兩塊公交費。那天地鐵口,他看見一個擺攤的男孩,也遇到一個翻包找飯票的小姑娘,她說剛從廣東回來,找不到穩定工作,先混幾個志愿頂著。兩人對視一下,都沒打招呼,像是彼此心里知道,這里沒有“朋友”,只有同類。 走在這座城里的年輕人,大多背著背包,躲著房租,攢著會員券,假裝自己還有退路。
他上一份工作的截止日是2022年5月30日。六月的北京,比五月熱一些。
日結單,越來越難搶。初夏的晚風吹過軌道,帶一點灰塵,從劉然出租屋的窗縫鉆進來,又從門縫溜出去。屋里沒開燈。手機屏幕亮著,最后一頁寫著:2025年,總收入1040元。他剛把塑料瓶賣掉,換了3塊8,被寫進“今日收入”那一頁。
火車聲遠遠傳過來,先是轟鳴,再是一小段鐵軌震動。他聽了一會兒,關了手機。
我們去理解年輕人,也是在理解每個人要面對的未來。
社會學里有個詞,叫“流動性熵增”,說的是結構沒崩,但個體的能量持續耗散,局部次序維持,整體更無序。
劉然就處于一種“自我耗散”的狀態:整體秩序看似正常,但個體在局部自我修復、局部崩潰,成為漂浮在結構縫隙的“化石”。他未墜落到貧窮線以下,也未能向上流動,他在結構內反復橫跳,志愿者、日結工、羊毛族、鼠鼠人……不斷自我修補漏洞,但整體沒有改變。
讀什么書,找什么工,活什么樣的人生,這些自我選擇的幻覺,是人們最普遍的被動。他拒絕穩定的定義,卻也因此沒有安全的歸屬。
在一個緊繃的時代,人們被打散,能留住自己的方法,往往不是爭取更大的空間,而是守住一點點確定性。很多人嘴里說著躺平,心里卻還在用一分錢一分錢,抵抗著最壞的生活。對劉然來說,那是一筆又一筆自己寫下的賬目;對更多人來說,也許是一個租不掉的小房間,一份隨時可以丟的零工,一杯用券換來的咖啡。
在流動性熵增的世界里,自由意志往往只是被虛構出來的安慰劑。當不再用教育規訓出的優越感標示身份,也不把失落當作刑罰,人就能坦然看見自己的尊嚴與脆弱。劉然沒說過這些詞,他只是算著、活著,沒讓誰替他寫注釋。
(本文為人物群像寫作,人物為化名,部分細節已作合理模糊處理,不代表全部真實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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