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前幾竿瘦竹,不知何時栽下的,竟已長得這般高了。竹枝疏朗,在青石階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風一過,那影子便活了,在石面上來回掃動,像一把無形的帚。
初見此景,是在一個困倦的午后。我倚在廊下打盹,忽被一陣沙沙聲驚醒。睜眼望去,原是竹影在石階上游走。陽光透過竹葉的間隙,將影子切割成細碎的幾何圖形,這些圖形又隨著風的節(jié)奏不斷重組,時而密集如網(wǎng),時而疏落如星。
看得久了,便覺那竹影不是在掃階,而是在掃我的心。那些積年的塵垢——未了的恩怨、難消的塊壘、無謂的執(zhí)著,似乎都被這竹影一一拂過。影子過處,心上的塵埃便簌簌落下,露出原本的光潔來。這光景,倒像是古德說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只是拂拭的并非人手,而是天工。
竹影掃階,本是無心之舉。竹子不曾想過要為人掃階,石階也不曾期待被竹影清掃。風來則動,風止則靜,一切自然而然。偏是看的人起了分別心,將這尋常景象看出了禪意。想來修行之事,大抵如此。刻意拂塵,塵反更厚;無心掃垢,垢自不留。
暮色漸濃時,竹影愈見模糊。最后一縷斜陽穿過竹叢,在階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是一筆濃墨,又像是一聲嘆息。我忽然記起少時讀過的句子:"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沼水無痕。"當時不解其意,如今親見竹影掃階,才知塵本非塵,何須動與不動。
夜深了,月光代替日光,繼續(xù)導演這出無聲的影戲。竹影變得更為清冷,在石階上緩慢移動,仿佛在wAp.RayOOec.Cn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我坐在黑暗里,看那影子一遍遍掃過石階,忽然覺得心上輕快了許多——原來最徹底的清掃,不是除去所有塵埃,而是明白塵埃亦是虛妄。
山深處有泉,自石罅間涌出,經(jīng)年不絕。泉水遇石則鳴,其聲泠泠,如素琴輕撫,似幽人低語。
我常擇一平坦青石而坐,閉目聽泉。初時只聞水石相激的脆響,聽久了,竟分辨出萬千變化。有時如佩環(huán)相擊,清越短促;有時似珠落玉盤,連綿不絕;遇凹凸石面,則成悶雷滾動;經(jīng)狹窄石縫,又作飛矢破空。這泉聲分明是活物,懂得隨物賦形,應景變調(diào)。
石為至堅之物,泉為至柔之水。二者相遇,卻生出如此妙音。想來世間至理,往往藏在這剛?cè)嵯酀小K粎捠B,石不拒水之柔,千年對峙,竟成知音。水在石上刻下痕跡,石為水中留住清音,這般的糾纏,何嘗不是一種大慈悲?
泉聲入耳,漸漸與心跳相和。恍惚間,已分不清是水擊石還是石吸水,是耳聽泉還是泉洗耳。偶有落葉飄入水中,聲音便為之一變,似琴弦忽斷,繼而又續(xù)。這打斷反倒顯出前后的空寂,讓人更覺泉聲的純粹。
日光移動,泉水的音色也隨之而變。晨光中清脆如磬,正午時洪亮如鐘,黃昏后則幽咽如簫。而青石始終沉默,任水流沖刷,任光影流轉(zhuǎn),只將萬千聲響都吸進石紋里。那些深淺不一的紋路,或許就是石頭的記憶,記錄著泉水的每一段旋律。
暮色四合時,泉聲愈顯清冷。我想起古人說的"山水有清音",原不是虛言。這泉水從何時開始流淌?這聲響曾被多少雙耳朵傾聽?而石與水,還要這樣相守多久?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意義,唯有此刻的聲響是真實的。
歸途中,耳畔仍縈繞著泉音。忽然明白,這清音之所以能穿透千年寂寥,正因其從未試圖穿透什么。它只是自然地流,自然地響,自然地消失。就像禪,不必說破,不必參透,只要如實聽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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