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馬的占卜:布魯諾的哲學對話》里,布魯諾說,人就是驢子。
還說有兩種驢子。一種是神圣、虔誠、勤勞、好奇、好鉆研、忍耐的驢子,能發(fā)現秘密與智慧;一種是麻木、愚昧、奴性、只是跪拜等待恩賜的驢子(神話里的“飛馬”則是一種理想的精神)。
其實,我們的詩人、哲人筆下,也是這兩種驢子。
《黔之驢》里,它就是頭笨驢、蠢驢,有劣根性。
罵人“驢性”,有冥頑不靈的意思。
驢貪婪亦是。唐人寒山詩:“世有一等愚,茫茫恰似驢。還解人言語,貪淫狀若豬。”
但驢子在傳統(tǒng)中國文人筆下,大部分卻更近布魯諾說的前一種。
不僅如此,它甚至是一種人生理想、態(tài)度、生存策略。某些時候簡直是理想的追求,近似布魯諾構建的神話里的“飛馬”。
比如,古人喜歡用“蹇驢”。表面看似行路難、人生蹇促。其實,不過一種修辭策略,它映襯的是內心的堅韌、放達。
“驢”經常對“鳥”。
宋人蘇泂《霜露吟》:“旅程沙泊雁,行色樹穿驢。”魏了翁《樂隱君挽詩》:“蹇驢花露曉,孤雁稻云秋。”唐人李洞《下第送張霞歸覲江南》:“樹沈孤鳥遠,風逆蹇驢遲。”明初李昱《春行得驢字》:“綠樹雙啼鳥,青山獨蹇驢。”
畫面感太強強。有時間的流逝、孤寂,也有堅韌與忍耐。
韓愈的一首就更直白:“截橑為欂櫨,斲楹以為椽。束蒿以代之,小大不相權。雖無風雨災,得不覆且顛。解轡棄騏驥,蹇驢鞭使前。昆崙高萬里,歲盡道苦邅。停車臥輪下,絕意于神仙。”
比他們更甚,是一批描述閑適與道家人生的。
宋人鄭炎《贈張俞秀才游金華山》“凌晨別我將何適,鶴態(tài)飄然振霜翮。指點金華欲去游,騎驢直造煙霞宅。”清人王季珠《鐘山諸葛武侯廟陶淵明祠附焉》:“石頭城西山名鐘,騎驢直上躡云峰。巍巍廟祀武鄉(xiāng)侯,蘋蘩將敬佐笙鏞。”
你看,幾乎一樣的場景。
這里的“驢”,就是一種閑適心態(tài)。用上海話說,就是“篤悠悠”。它通達的道家處所符號,一種出世的心境。“直上、直造”的動詞里,有明晰的指引,也是意志。
驢子還常被拿來跟馬、牛、羊、狗之類對比。因動物脾性不一,多是互相映襯,一組 CP。
比如,跟馬比,驢要慢,但適合探尋時間的秘密。
陸游《春晚》:“蹇驢閑后詩情減,陣馬拋來髀肉生。”宋人范成大:“誰子騎驢吟灞上,何人跋馬客藍關。”
一個“吟”字,就是秘密哦。
你在馬上吟詩嗎?宋人劉克莊《自警》:“倚馬縱難揮萬字,騎驢尚足課千詩。”這里面,時間與思考、人生磨礪的機制可不一樣。“驢”慢,但移動中,有時間的密度與厚重,跟“詩”天生契合。
跟牛比,驢的耐力不及。但速度與空間意識要勝一籌。而且,兩者對比的時候,常常有趣,也更富人生哲理。
唐人王績“白驢迎蒯子,青牛下葛仙”, 陸游“耕農叱牛去,醉叟策驢行”,清初馮溥“閑來幾捆牛腰卷,醉后千村驢背風”,皆是。
而且,驢、牛也常被人拿來描述詩的創(chuàng)作差異。
大漢奸汪精衛(wèi)就深得其味。《病起郊行》中一句:“覓新詩似驢旋磨,溫舊書如牛反芻。”挺有味道。
跟雞對比的話,心境就又不一樣。因為,雞被關注到的場景,通常是清晨與黎明。這時刻的心境,實在復雜啊。
明人朱誠泳《別意送凌臥巖還鄉(xiāng)次韻》:“灞橋驢背驚殘夢,函谷雞聲促去輪。”“促去輪”,就是催車行。還有,清人唐樂宇《曉發(fā)劍閣》:“雞聲催落月,驢背帶殘星。”
都很美。但心境明顯多了一重清冷與寂寥。確實也是人生真實境況。
我更喜歡“驢”跟“水、夢”相對的詩。
驢與水。陸游《題齋壁三首》:“草賦萬言那直水,屬文三紙尚無驢。”宋人王庭圭《入辰州界道中》:“騎驢行木杪,避水轉山腰。”清人查慎行《晚至漁亭》:“鈴聲驢背米,箄戶水窮村。”
驢與夢。明人蘇葵《病中遣懷》:“誰甘在夢猶談夢,我奈騎驢未下驢。”近人聶紺弩《自嘲》:“驢背尋驢曾萬里,夢中說夢已千場。”還有“驢背尋驢尋到死,夢中說夢說成灰”(《重禹六十》)
心境不一,但“水”與“夢”,與“鳥”的象征機制相近。“驢”不是實體現身,而是時間轉換的邏輯。
另外,布魯諾用“飛馬”描繪,引的是神話里的東西,其實,中國人更善于用世俗的生活場景來傳遞秘密。這里面有悲劇,但也有偌大的勇氣。
夸克,最小的粒子,微末的洞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