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月田的喪事禮儀
我五十七載人世行旅,親人的離去如宿命般接踵而至。外公、奶奶、伯伯、叔叔、姑媽、岳父、妹妹……生命的潮汐卷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容。然而,所有離別的刻痕疊加,也抵不過七歲愛女周詩瑤驟然凋零的劇痛。一場“白血病”,便輕易折斷了那株初綻的花蕾。整整三年,我墜入不見光的井底,沉溺于憂郁的深潭,被那蝕骨的潮濕緊緊包裹。余華先生道出的,恰是這般永恒的困境:“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而這份潮濕,于我,始于詩瑤離世的那個寒秋,自此滲入骨髓,再未干涸。
故鄉的喪事,如秋日寒露,沉重而冰涼地懸在人心頭。當哀訊如冷風般掠過村莊,整個宗族便如被一只無形巨手捏緊的泥土,驟然凝結又無聲碎裂。我見過太多這樣的時刻:紙幡在風中嗚咽,銃聲刺穿寂靜的黃昏,接著倒頭紙的灰燼裹著亡者舊衣的焦糊氣,盤旋著升向暮色四合的天空。
飾容的環節總彌漫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肅穆。女眷們輕手輕腳為逝者擦洗、更衣,壽衣的層數必定是單數,像生命戛然而止的突兀符號。祖母過身那年,母親與姑媽屏息凝神為她穿上七層壽衣,動作輕緩如同對待初生的嬰孩。她們口中低聲禱念,仿佛在安撫一個即將踏上永夜孤旅的靈魂。沐浴之水被慎重地潑灑在僻靜處,連同生命最后一點溫熱痕跡,悄然滲入故鄉沉默的土地。
報孝的人腳上仿佛綁了鉛塊,沉甸甸地走向散落各處的親戚家門。那“報孝”二字一旦出口,便如寒冰墜地,瞬間凍凝了聽者臉上的血色。我替父輩去報過一位遠房叔祖的喪,山路蜿蜒如愁腸。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句“叔祖老了”脫口而出,門內婦人手中淘米的筲箕“哐當”墜地,米粒四濺如淚珠。死亡的消息,總以這樣猝不及防的粉碎姿態降臨,逼迫生者直面生命消逝的無常。
這生命猝然的破碎,恰是對自然規律最沉痛的體認。我們無法抗拒這鐵律,只能選擇面對的姿態。允許悲傷如潰堤之水奔涌,而非強筑堤壩阻攔。在那些報孝歸來的長夜,我常見主家枯坐燈下,任淚水浸透粗布麻衣。那是生命必經的潮濕,唯有浸潤其中,方能泅渡至彼岸的清明。
孝堂的搭建是鄉人集體的哀思。白紙書寫的挽聯在風中簌簌低語,靈前香燭日夜不熄,青煙繚繞。吊客來時,氣氛陡然凝滯。陪客引著披麻戴孝的哀慟眷屬,依古禮稽首相迎。主孝子與孝媳匍匐于冰冷的地面,額頭緊貼香案前的磚石,泣血稽顙。每一個叩首都重若千鈞,仿佛要將地底深處的悲鳴通過骨肉之軀傳遞出來。
這莊嚴的儀式,正是生者將內心洶涌的哀思外化的艱難嘗試。當言語蒼白無力,身體便成為最后的語言,以最謙卑的匍匐,最沉重的叩首,向逝者致以最后的敬意。葬禮上的每一縷香火,每一片紙灰,都是愛與思念的實體化,是生者向虛空深淵投擲的信物,試圖讓無法延續的愛,以另一種形態在人間留下印記。鄉鄰圍坐靈前,追憶逝者生前的音容笑貌,那些泛著淚光的笑談,如暗夜微燈,溫暖著被悲傷凍僵的心。
“接后家”的儀式,則如一場緩慢而莊嚴的悲劇行進曲。后家代表肅穆地立于不遠處,陪客引領全體孝眷列隊相迎。孝眷們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在黃土路上艱難地倒退挪移。孝帽搭在右肩,垂下的麻布隨動作搖晃,像離枝的枯葉。他們以最卑微的姿態,迎接亡者血脈源頭的審視與哀悼。每一步后退,都踏在生者與逝者之間愈發幽深的鴻溝之上。
最令人心魄震顫的,莫過于“監燈”之責。后家代表需驗看亡者遺容,細察有無不明之狀。僧人誦經時,他們亦需凝神傾聽,監督經文是否完整無訛。這古老習俗,是生者對死亡真相近乎固執的追究。我目睹過一場爭執,一位年輕媳婦產后驟逝,娘家人疑云密布,反復詰問接生細節,聲音激越如刀,劃破孝堂沉重的寂靜。那追問里,是至親之人對生命無端消逝最痛切的不甘與詰問。
當“為何”的詰問撞上冰冷的現實,無處安放的困惑常將人推向信仰的渡口。故鄉的喪儀里,僧人的誦經聲綿長悠遠,唱誦著彼岸世界的安寧。那“關門夜”、“三天響”的道場法事,在青煙繚繞中構筑起一個靈魂得以安息的想象之境。對許多鄉人而言,相信逝者已化作星辰或歸于塵土,并非迷信,而是在生死斷裂的深淵上,架起一座承載慰藉的橋梁。
正如寒露三候所言“雀入大水為蛤”,深秋難覓飛雀,海邊卻多見紋色似雀的蛤蜊。這質樸的想象蘊含著一種浪漫的生命觀。消逝并非終結,而是形態的流轉與存在方式的更迭。它撫平了尖銳的“為何”,將目光引向對生命本質的敬畏。死亡并非生命樂章突兀的休止符,而是其深沉回響的一部分。
出殯前的“送燈”是寒夜里的暖意。僧人引路,孝子孝媳捧著靈位遺像,親戚鄉鄰手持白燭與香炷隨行,點點微光匯成一條流動的星河,蜿蜒向村外的城隍水廟。沿途人家在門前設下路祭,一杯薄酒,一盞清茶,幾支線香,一聲低喚,皆是樸素而深重的告慰。燭光搖曳,照亮一張張悲戚的臉龐,也映出鄉野間一種“逝者如燈滅,生者當相照”的無聲默契。
葬后三日復土,新墳的黃土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目。孝眷們繞墳三匝,添上新土,燒盡最后一把紙錢。青煙散盡,孝子們脫下最外層的重孝,標志著“出服”。然而儀式有盡,悲傷無涯。燒七紙、滿百日、滿周年……這些節點如同刻在歲月長河上的刻度,標記著生者艱難泅渡哀傷的旅程。墳頭青草黃了又綠,祭奠的腳步來了又去,唯有那潮濕的悲傷,如故鄉河畔終年不散的霧氣,滲入骨髓。
這潮濕的悲傷,我懂。七歲的愛女周詩瑤如初綻小花被白血病摧折時,我掘開新墳只為觸碰她冰冷小臉的瘋狂,至今仍會在午夜夢回時灼痛掌心。妹妹周軍華在產床上耗盡最后一絲溫熱,眼角那滴似墜非墜的淚,凝成了我心頭永不消融的寒露。故鄉的喪禮是生者在這片潮濕中奮力構筑的堤壩,以莊嚴的儀式抵御著虛無的吞噬。那三聲銃響,是向天地宣告一個生命莊嚴退場;那稽顙泣血,是血肉之軀向無可挽回的消逝致以最深痛的敬禮;那燭光蜿蜒的路祭,是人間燈火對幽冥永夜一次溫柔的探問。
正是這份蝕骨的潮濕,孕育著自我救贖的微光。幾年后,我走出詩瑤離世的深淵,非賴時間消磨,而是覺得應該主動迎向那潮濕的浸透。在那些無法成眠的夜,提筆記下她小手曾拂過的風、她笑聲曾驚起的鳥,讓凝固的悲傷在文字里重新流動。參與鄉間為病童籌款的“義燈會”,看盞盞燭火在夜色中匯聚成河。當個人的痛楚匯入他人生命的微光,一種超越性的力量便悄然滋生。這并非遺忘,而是將蝕骨的悲傷,淬煉為守護更多生命的勇氣與溫度。
故鄉的喪儀,終究是生者借古老儀式向死而生的艱難抒情。每一次俯身叩拜,每一次焚香化紙,每一次哀歌低回,都是活著的人向幽明永隔的深淵投去倔強的一瞥。儀式會終結,墳頭草會榮枯,但那份被喪禮暫時收束又永恒釋放的悲情,已如湘北土地上的寒露,年年歲歲,無聲浸潤著此岸所有未亡者的衣襟與魂魄。它沉甸甸地提醒我們,在淚水浸透的土壤里,生命如何以最痛的姿態,刻下它不容湮滅的印記。
這印記并非墓碑上的冰冷文字,而是生者負重前行時,脊背上那一片永遠無法晾曬干爽的、潮濕的月光。它冰冷,卻映照著前路;它沉重,卻托舉著重生的力量。親人離世的過程,亦是一場自我成長與療愈的旅程。在這段旅程中,我們穿越痛苦、掙扎,經歷反思與覺醒。在持續的自我探索與學習中,我們終能掙脫陰影的籠罩,重新擁抱生活的光芒與力量。
面對親人離世帶來的迷茫與困惑,乃至對生命意義的質疑,我們不妨轉向信仰或哲學尋求指引。無論是宗教信仰中的輪回轉世、天堂地獄之觀,還是哲學視域下的生命價值探尋、死亡美學思辨,都能為我們照亮不同的認知維度,開啟全新的思考路徑。(圖片來自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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