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福州6月19日電 題：閩商千年商道，從海洋基因到全球文明的東方敘事

——專訪福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福州大學閩商文化研究院院長蘇文菁

中新社記者 閆旭

從南島語族的獨木舟劈波斬浪，到宋元時期“東方第一大港”萬商云集，再到近代華僑下南洋的驚濤傳奇，閩人以海為田、因海而興的商業(yè)史詩，塑造了中國海洋文明的一個獨特范式，更在全球化進程中書寫了東方智慧的現代啟示。

當下，回望閩商千年商道的演進脈絡，如何為人類破解全球化困局提供多一把“中國鑰匙”？近日，福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福州大學閩商文化研究院院長蘇文菁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予以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如何理解閩商的海洋基因？

蘇文菁：福建平潭殼丘頭遺址出土的獨木舟殘骸，將中國先民的海洋活動最遠推至約7500年前。考古學家發(fā)現，南島語族先民正是從這片海域出發(fā)，用原始舟筏探索、開啟跨海遷徙。深植血脈的海洋基因，在閩地演化為“以海為田”的生存哲學——當黃河文明深耕黃土時，閩人則學會在潮汐間開辟生計。

唐代，閩商正式登上海外貿易舞臺。宋元時期，泉州“刺桐港”成為“東方第一大港”，德化瓷器、福州漆器達致東亞至東非港口。1571年馬尼拉大帆船航線開通后，福建商人將生絲、瓷器經漳州月港運抵菲律賓，換取西班牙從美洲掠奪的白銀。

這種商業(yè)網絡的擴展絕非簡單的地理延伸。菲律賓馬尼拉的帕利安市場遺址出土的明代漳州窯“克拉克瓷”上，伊斯蘭紋樣與中國青花技法完美融合。閩商的海洋基因，本質是開放包容的文明對話能力。

中新社記者：閩商有著怎樣的文化密碼？

蘇文菁：陸地文明的倫理秩序與海洋冒險精神熔鑄為獨特的商業(yè)基因，形成迥異于地中海商業(yè)文明的發(fā)展樣貌。

首先是血緣網絡的擴展。閩商的宗族制度極具商業(yè)經營與社會協調的系統(tǒng)化特征。泉州僑批館永春分館，藏有1917年卿園黃氏海內外族親共同成立的醒獅種植公司規(guī)章，其中提到：得利之銀每百成之中提出二成，為始祖名甫公祭祀之資，及修理祖宇以及闔鄉(xiāng)義峰公益之費。這種基于宗族、倫理而又帶有強制性的利潤提存機制，實施效果顯著。將“忠孝”融入商業(yè)實踐——僑批常見“匯去銀元二百，五十修祠，五十辦學，百元擴店”的記載，體現財富積累與宗族責任的高度統(tǒng)一。

其次是信仰體系的實用。與歐洲商人依賴教堂公證契約不同，閩商發(fā)展出多功能神明信仰體系，將風險管理、財富追求與生命保障融為一體。航海時依靠拜媽祖躲避風濤險惡，經商時向關帝、趙公明祈求增加財富，疫癘流行時仰賴保生大帝保佑平安康泰，供奉蕭太傅以抗御災禍、擺脫惡境……這種“實用化”的商人信仰折射出文化包容，面對利益糾紛時，共同信仰形成的行為準則亦有利于解決矛盾、減少隔閡。

再次是文化的融合創(chuàng)造。嘉庚建筑堪稱文明對話的典范。在集美學村和廈門大學，由著名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先生親自規(guī)劃建設的建筑，將海外僑居地建筑元素與本地傳統(tǒng)建筑相融合，并大量使用融合閩南傳統(tǒng)瓦片與西式瓦片工藝而創(chuàng)新制作的“嘉庚瓦”?！按┪餮b戴斗笠”的建筑風格，折射出在傳承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上海納百川、博采眾長的胸襟和觀念。

這種文化特質在商業(yè)實踐中轉化為獨特優(yōu)勢。威尼斯商人依靠法律契約開拓市場時，在福建、廣東等中國東南港口與日本長崎港之間的“唐船貿易”體系中，閩商通過茶道品鑒、書畫互贈增加商業(yè)信任。這種“以文促商”的傳統(tǒng)，至今仍在延續(xù)。

中新社記者：改革開放以來，閩商經歷了怎樣的轉型路徑？

蘇文菁：改革開放初期，閩商轉型既始于民間原始積累的石獅“估衣攤”，更始于制度的突破。1984年，福建55位國企廠長、經理發(fā)表《請給我們“松綁”》的公開信，催生全國城市與國有企業(yè)的改革。但真正的質變發(fā)生在華僑華人網絡和產業(yè)升級的共振與價值鏈的全球躍升。

晉江產業(yè)集群的崛起印證了價值鏈升級路徑，安踏體育從代工貼牌到自主品牌，用20年完成從“晉江制造”到“中國標準”的蛻變。更具啟示性的是寧德時代的全球化布局，技術輸出同時保留核心專利，從工藝改良到全球電池標準制定者，改寫著全球新能源產業(yè)格局。

僑資為閩商的轉型升級鏈式賦能。位于福清的冠捷科技集團，借助華僑華人網絡實現全球化布局，建立12個制造基地、8個創(chuàng)新及研發(fā)中心、約3500個銷售及售后服務點，顯示器出貨量連續(xù)21年保持全球第一。

數字技術重構了傳統(tǒng)僑鄉(xiāng)經濟。泉州石獅利用僑商資源，打造匯聚福建產業(yè)集群的選品中心，同時在線上搭建跨境貿易平臺“僑易邦”，為中小企業(yè)產品出海、華僑華人采購貿易、跨境電商等提供全產業(yè)鏈綜合服務。德化陶瓷、南安衛(wèi)浴、安溪藤鐵等依托該平臺走出國門，銷往菲律賓、印尼、泰國、越南等國家。2022年，石獅東南亞采購集散中心累計服務客戶出口額超100億元人民幣。

中新社記者：閩商探索的海洋商業(yè)模式，在重構全球化協作中帶來哪些文明啟示？

蘇文菁：閩商并非零和擴張，而是注重價值鏈共享。馬來西亞閩商林曉春在吉隆坡收購的柏威年酒店，創(chuàng)新性地將福建土樓建筑元素融入現代設計。他通過“租金收益權證券化”模式，讓當地投資者共享資產增值紅利。

閩商社會契約投資也強調以技術為媒介的資源民主化。福建農林大學在非洲推行的菌草技術，創(chuàng)造了迥異于西方資本主導模式的發(fā)展路徑。菌草技術以培訓、教育、合作與援助等方式在40余個非洲國家落地生根，持續(xù)播撒希望和友誼。盧旺達涌現出大量的青年與婦女創(chuàng)業(yè)典型案例，尼日利亞和中非的大學開設了菌草學課程。

只有將商業(yè)規(guī)則嵌入文明肌理，才能真正跨越全球化進程中零和博弈的深壑。西方現代性陷于多重悖論，技術擴張稀釋人文關懷，資本狂歡透支生態(tài)成本，過度個體自由瓦解群體紐帶。而閩商以駕馭動態(tài)平衡提供解方，借信仰共同體跨越文明斷層，助推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

受訪者簡介：

蘇文菁。受訪者供圖

蘇文菁，福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福州大學閩商文化研究院院長；美國康奈爾大學亞洲系訪問學者、講座教授；北京大學特約研究員；全國海洋意識教育基地福州大學主任；全國商業(yè)史學會副會長；福建省海洋文化中心首席專家。主要著作包括《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理論與實務》《世界的海洋文明：起源、發(fā)展與融合》《閩商文化論》《區(qū)域與全球的互動：明代至民國的中國東南文學考察》等。策劃并主編《閩商發(fā)展報告》（2019年至今）。

來源：中國新聞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