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拍攝的關于上世紀60年代香港未竟之愛的故事,是否是影史最動人的情愛電影之一?
《花樣年華》上映25周年,Jessica Kiang為我們重新解讀這部電影的價值。
她指出,這部電影除了本身的華美影像與浪漫愛情外,它同樣對我們生命中所體驗到的的時間與記憶作出了解讀。
注:本文由Jessica Kiang撰寫并發表于Sight&Sound雜志2025年5月刊
原文:Jessica Kiang
翻譯:藝洳
排版:張語嫣
責編:劉小黛
策劃:拋開書本編輯部
《花樣年華》
是一部講述關于渴求愛,并因這份愛之渴望而墜入愛的電影,它探討了愛的期待以及愛的可能。在未陷入日常瑣碎的愛情體驗之前,我們通常會為這份不可得的浪漫所打動。
而在精心描繪這個名列影史的婚外戀情故事時,王家衛也尋找到了最適合他的講述方式——他將自己對電影的熱愛、對老派電影明星魅力的喜愛以及他獨特的風格審美融入一體,最終創造出這部講述不可能之愛的電影經典。
1
借來的
光芒
周慕云(梁朝偉飾)和蘇麗珍(張曼玉飾)是上世紀60年代租住在香港一家擁擠公寓里的鄰居。這間公寓里的住客多數住在頂樓,大家一同用餐、一同閑聊,也一起在孫太組織的牌桌上通宵打麻將。
周慕云(梁朝偉飾)
蘇麗珍(張曼玉飾)
周慕云和蘇麗珍也從各自伴侶的手包和領帶的細節里發現了他們的婚外戀情,這份意外也讓周蘇二人隨之走得更為緊密。
這條單薄的情節在王家衛的編織下卻轉換成了另一種關于“欲望”的表達,在影片的每一次靠近、每一片燈光、每一種色彩、每一絲煙霧以及每一次目光交匯的瞬間里隱秘閃爍。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那些如絲綢般流淌的夢幻影像由攝影杜可風和李賓屏共同打造,二人迥異的風格在《花樣年華》中完美融合,卻又充滿欺騙性。事實上,《花樣年華》中的許多元素也都并非原創,但它們卻因電影的巧妙化而顯得渾然一體。
影片中最具普魯斯特效應的旋律是反復出現的日本作曲家梅林茂的Yumeji’s Theme。哀傷的小提琴流水般傾瀉在節奏鮮明的撥弦聲中,與王家衛的電影顯得如此貼合。
如今仿佛音樂響起,便足以讓人置身幽暗長廊悄悄地與戀人擦肩,或是倚身于貼滿斑駁舊海報的墻角沉思,甚至勾起你對云吞面、香煙,以及高跟鞋行走于水泥地的聯想。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然而這首略帶傷感的華爾茲舞曲一開始其實是梅林茂為鈴木清順導演的電影《夢二》(Yumeji 1991)譜寫的主題曲。
電影《夢二》劇照
王家衛在影片中用一種錯位的方式采用這段旋律,正如整部電影多處體現著錯位:最具標志性的香港實際攝于曼谷;納京高(Nat King Cole)演唱的三首歌曲里,他低聲吟唱帶有美國口音的西班牙語;
作為中文片名來源的周璇金曲《花樣的年華》本為1947年的電影《長相思》創作;甚至電影的英文標題也暗藏玄機,王家衛因Bryan Ferry翻唱的版本選中它,但I‘m in the Mood for Love最初是為1935年上映的音樂喜劇Every Night at Eight所作。
1947年上映電影《長相思》官方海報
1958年上映電影《迷魂記》官方海報
影片同樣致敬了經典好萊塢。王家衛坦言受到《迷魂記》(1958)的影響,尤其是在周暮云略帶反差的角色塑造上。其它黑色電影的特征也能在影片中看見它們的影子,Elvis Mitchell在《紐約時報》中評論到周慕云和蘇麗珍這類角色通常作為James· M· Cain小說中的受害者形象出現。
當然,電影中色彩的運用也極為濃烈,飽和色基本充斥著畫面,從蘇麗珍的旗袍、酒店走廊里的帷幔到周慕云房間中的毛毯,每一幀畫面中的這些色彩碰撞也同時也以視覺手段重現著人物心理的幽閉與恐懼。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此外,王家衛也懂得多數人不了解的秘密,那可能是Douglas Sirk:當畫面畫面足夠濃烈,再微小的動作也顯得十足震撼。
畢竟周蘇二人如史詩般的自我克制本身便沒有任何現實理由,蘇麗珍所說的“不想和他們一樣”不過是讓逃避愛情的荒謬借口,因為他們周圍的人都沉溺在更為低級的欲望里,例如周慕云的同事流連妓院,蘇麗珍的上司長期包養情婦。
阻擋二人戀情的最主要障礙是他們自身本不必要的自戀。
但當王家衛用更為宏大的方式去刻畫時,他們愛情的失敗也因此升華為一種悲劇。盡管影片擁有虛構、借鑒以及模仿,王家衛的這種“拼貼”藝術卻顯得崇高而獨特,最終變成他獨樹一幟的心碎語言。
電影《瞬息全宇宙》臺詞
《瞬息全宇宙》(2022)在選擇影片最動人的場景,也致敬了《花樣年華》的宇宙。
2
來得及
相愛
《花樣年華》不僅描繪了一個想象的未來幻夢,它也同時關乎慵懶鋪展開的現在——一種即便被拒絕,也能將一分鐘延展為千年的愛的狂喜。
王家衛素來喜愛慢鏡頭,然而影片中他對慢鏡頭的節制使用反而強化了其表現張力。
我們真切地活在影片的時刻里,甚至如同我們真的可以觸摸到張叔平完美的場景設計與戲服的紋理。
影片中轉瞬即逝的畫面反而定格在我們的記憶里:周慕云總在那家云吞面的走廊避雨,蘇麗珍從未走出那個鋪著紅地毯的酒店長廊,而他們并肩回家的畫面不僅永遠上演著背叛伴侶的角色扮演游戲,本質上更如同一種絕對親密的姿態儀式。
沒有比共享幻覺更為親密的行為,尤其當這幻覺是你們彼此相愛。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蘇麗珍辦公室走廊的那個巨大掛鐘始終在滴答運行,生日、晚餐、離別與深夜歸家等時間標記總在影片即將脫離現實軌道時又重新將其定位在時間坐標上。
電影每個部分都標明了時間年份,在影片步入吳哥窟的尾聲之前也突然插入戴高樂總統1966年訪問金邊的新聞片段,真實的歷史好像突然蘇醒,并且穿插在這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想象中。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以時間的視角觀看《花樣年華》會發現它在描寫一種“現在時”,盡管這個“現在時”時而遵守、時而違背著物理性的時鐘時間。
對于《花樣年華》所包含的的未來與當下已無需多言,與其同樣重要的,是這部電影同樣關于過去,特別是當從第三視角觀看影片所體現的歲月流逝與真實經驗時,電影飽含對某個時空的懷念,而無論那個時空是否真的存在過,如今也已永遠、徹底的消失,正如片尾字幕所寫"那個時代已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電影《花樣年華》片尾
這個視角也讓我更強烈地感受到影片隱藏的更為復雜的暗流,它已不再單純關于主角們的渴望、愛戀與失去,而是對婚外情的討論——影片從未明確交代周蘇二人是否真的發生過性關系(王家衛的確拍攝過親密戲份但是也非常明智地選擇放棄這一片段),也從未確認他們配偶的婚外情就一定是那種低俗的背叛。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如果周慕云與蘇麗珍因道德約束而獻祭愛情,那是否意味著他們的伴侶事實上是更為勇敢的周慕云與蘇麗珍?
是不是他們擁有如此強烈卻帶有毀滅意味的愛情,以至于只能選擇該忠誠于這份愛情?
或者說他們已不只是假裝相愛,而是早已愛的濃烈以至于根本無法自我欺騙?
王家衛在電影中將他們塑造為負心反派,但偉大的電影總是可以允許多重解讀。
電影《花樣年華》靜幀
當下我看《花樣年華》時依然會為主角心痛,但我卻首次開始思考周蘇二人,并好奇下次觀看時我會發覺什么。
或許是因為電影本身包含著一種時間的可塑性,所以每一幀畫面都可以同時被預見、被體驗和被追憶著。
這不僅讓王家衛的電影變得永不過時,也讓慶祝電影上映25周年這件事顯得并不奇怪,反倒讓人疑惑這部電影經典之作竟然如此年輕。
《花樣年華》之前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它似乎始終在那里,就像遠山上那棵被世代愛侶分享秘密的綠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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