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以哲學閱讀慰藉青少年心靈
題記:哲學,還可擴展至文學和歷史,是不必從事這一職業的人也可以閱讀的領域。且哲學更多地與思想相關,是對智慧的一種熱愛。我們有許多安頓自己的辦法,找到適合自己的一種吧。即便最隨遇而安的一種,也還是得付出一些心力,包括閱讀和思考。所以,在受挫的日子里、在失望的日子里、在懶散的日子里,我希望我們一起來讀一點哲學。
從哲學視角看“喪文化”
據說現在“喪文化”比較流行,我也感受到現在青少年的一些困境與問題,在《僅此一生:人生哲學八講》一書中有過一些回應。這里想再談一談,主要目的是建議年輕的朋友們嘗試讀一點哲學,或可從中得到一些慰藉和治療。
從研究對象來分類,哲學或可分為三大類:一類是以外部世界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自然哲學,一類是以人為主要研究對象的人的哲學,還有一類就是研究這些對象的方法論,如邏輯學、認識論和辯證法。我們可以考慮前面兩大類的特點:自然哲學可能更多地傾向于靜觀、思考和解釋我們所處的外在世界的來源、要素、構成和本質等,它不怎么考慮如何具體地改變這世界,那些問題由自然科學和技術去考慮。人生哲學則會聯系重大的實踐問題進行思考,考慮如何安排個人的生活、如何安排我們的社會,才算良好的生活和社會,等等。建議年輕的朋友們閱讀的,是一種希望對我們的生活能夠產生積極影響的哲學。
“喪文化”大概是一種具有滲透性和彌漫性的持續沮喪。首先是觀念上的,即對世界和個人前途持一種比較悲觀的看法;其次是行動上的,認為行動也無法改變什么,而寧愿消極無為、放棄努力。按照哲學史家弗蘭克·梯利的觀點,悲觀主義可分為主觀的悲觀主義和客觀的悲觀主義。對于主觀的悲觀主義,如一個人因某個事件帶來的負面情緒而感到自己的前途無望、人生晦暗,那么你是很難與他辯駁的,因為這就是他當下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常常不久就會過去。
而“喪文化”不只是這種暫時的主觀感受,既然已成“文化”,即形成了一定的氛圍,并且在一些方面已經轉入客觀的悲觀主義:不僅對自己的境遇進行判斷,也對時代和人的普遍境遇和前景進行判斷。這種客觀的悲觀主義又可分成三類:一是感情的,即對追求幸福感到失望的悲觀主義;二是理性的,即對追求真知感到失望的悲觀主義;三是意志的,即對追求道德和進步感到失望的悲觀主義。對于客觀的悲觀主義,是可以討論和辯駁的。
悲觀主義哲學也有積極的思考
在這里我倒是想從悲觀主義哲學入手。如果悲觀主義哲學也能讓我們得到一些慰藉和治療,把事情和人生想得更通透,那么,樂觀主義和積極有為的哲學也許會更有作用(但虛妄的樂觀主義也可能適得其反)。而且,各種悲觀主義也并不總是疊加在一起的,比如有的人可能持一種理性的悲觀主義——理性上判斷這個世界不會變好,但仍可以持一種意志的樂觀主義——堅持比較積極地生活和工作。
悲觀主義和消極無為的思想在歷史上其實源遠流長,并不是當代的“特產”。比如中國最早具有哲學味的思想家老子,其《道德經》的主旨就是清靜無為,他主張“致虛極,守靜篤”“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老子對人世間和理想社會的看法從根底上是悲觀的,但悲觀卻又變成了一種達觀。另外,他的“無為”首先是對統治者說的,告訴他們“清凈無為”正是進取和治理的手段,“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當然,中國古代還有另外一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和主張,如《周易》中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但它也同樣認為“亢龍有悔”。可見,“有為”和“無為”對個體而言,不是絕對對立的,甚至常常會構成一種互補。
近代的叔本華應該是一個最系統的悲觀主義哲學闡述者。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中,他認為世界無非就是意志和表象。意志是本體,世界是永不停息的,但也是盲目的生命意志的體現。而人身是意志的直接客體,其他外物都是意志的間接客體,它們作為表象呈現給世人。在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里,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產生欲求的根源是需要、是缺少,也就是痛苦。如果無法滿足欲求,痛苦自然不會消失;即便滿足了,新的欲求又會接踵而來,因為人若沒有新的目標就要陷入空虛無聊。叔本華設想的出路是推崇同情和憐憫的德性,但根本還是取消生存意志的沖撞,而只留下對意志本身的清醒認識。這最后大概就是走向無所欲求和意志的寂滅。
我們的確看到,意志總是會催生一個個欲求,人們不斷追逐一個個欲求,但這個過程和終點是否都是痛苦和徒勞呢?在兩個目標之間,不是還可以欣賞一下自己所取得的成績嗎?而且,如果你的目標并非高不可攀,你的收獲還是實實在在的。如果我們更重視生命本身和奮斗過程的話,僅僅這過程就可以讓我們感到滿意和安慰。
我們很難說叔本華是消極無為、清心寡欲的,他甚至可以說是多欲望的、斗志旺盛的。他照樣談戀愛,照樣筆耕不輟。《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他不到30歲就完成的,他曾經在大學授課,有意選擇了與當時的大哲學家黑格爾同樣的授課時間,試圖分庭抗禮。50多歲時,他還寫下兩篇長篇論文,一篇投給了挪威皇家科學院,得了獎;一篇投給了丹麥皇家科學院,沒有得獎,于是他對后者一再冷嘲熱諷。他的聲名來得很晚,而且首先來自他后來寫的哲學隨筆《附錄與補遺》,是有關幸福論的,他聲明這和他的原則并不相同,但在不違背更高原則的前提下,還是可以適當妥協,盡可能地思考一下人如何才能獲得幸福。他認為命運的構成或幸福的要素有三個方面:一是人的自身,二是外物,三是外在的形象,但最重要的是本人的心性。這一觀點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引發人們對他先前的哲學著作的注意。對于遲來的盛譽,叔本華自己也感到頗為滿意。他或許會為自己的“言行不一”辯護,但他的生活和奮斗本身就是不可遏制的生命意志的表現,這恰恰說明意志是世界的本質。但從哲學的本體來說,人的這些意欲、反抗和斗爭歸根結底還是徒勞的。
讀者朋友可以自己思考,也可以閱讀另外一些哲學。哲學是對話性的,甚至是爭辯性的,不妨試著自己當一當正方,也當一當反方,看看誰能說服誰。在我看來,這正是哲學的魅力所在。只要用心去讀,總能從哲學中獲得一些東西:或者安慰,或者醫治,或者支持,或者調整,因人而異。即便我們在閱讀時還沒有做出什么改變,思想還沒有反映到生活和行動中來,我們也已先在心靈上豐富了許多。
我們無法選擇時代,但可以選擇對一個時代的不同認識
我們應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今天,為什么“喪文化”恰恰在本應最具生命活力的年輕人當中較為流行?的確,今天的時代和以往的時代已經有很大不同。這個時代的不確定性大大增加,年輕人感受到的生活壓力是多方面的,利益格局趨于固化,常常讓人感到即便努力奮斗也不容易改變自己的命運。經過20世紀以來經濟和技術的迅猛發展,又通過電視、網絡等各種媒體了解到世界上的種種生活,“生活應該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觀念深入人心。我們也看到,前一兩代人是如何快速地改善了生活,甚至一些人快捷地致富。為什么現在就困難重重了呢?為什么有一些代價需要現在的年輕一代來付出?這的確有些不公平,前一兩代人有沒有責任?有。因此,作為較年長的人們,尤其是與教育有關的從業者,可能更需要理解和體諒現在的年輕人,不僅是因為同情,還因為他們現在的一些處境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我們造成的。
但是,發生了的已經發生。最重要的事實是,我們已生而為人。所有人的出生都不是自己選擇的,更無法選擇出生在什么國家、什么地方、什么家庭。我們在出生伊始是被動的,隨著成長慢慢變得主動,越來越成為一個主體,自然開始涉及責任,首先是對自己的責任,還有對他人的責任。今天,我們的一衣一飯、一居一行,如果不是自己掙來的,就必有人為我們付出。我們并不是主張下一代就應該承擔過于重大的責任,但一些對自己、對親友、對所在社會的基本責任總是應該有的。
我們無法選擇時代,但可以選擇對一個時代的不同認識。作為中國文化的“托命之人”,陳寅恪羨慕北宋時代取得的文化成就和生活氛圍,但生活在北宋的一些知識者照樣會對那個時代有所不滿。蘇東坡也不免寫詩抱怨:“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無論中外,無論哪個時代,包括我們所說的“盛世”,總會有一些人生活得并不如意。
另外,還有怎樣理解幸福的問題。最持久可靠的幸福可能只是生活的平穩和心靈的安靜。有多少日子,“當時只道是尋常”,現在卻被羨慕?而我們焉知現在的生活和命運又會不會被后人羨慕?幸福的日子可能只是一些外表平凡、心情寧靜、波瀾不驚的日子。我們有時失望甚至絕望,往往是因為過于追求完美,甚至把生命作為手段來追求完美。但生命本身就是目的,即便是有局限、有殘缺的生命,它們的盛開依然是美麗的。
當然,對于天才和英雄來說,他們所欲求的可能和普通人不大一樣。一些天才希望打破常規,一些英雄甚至可能從心底欲求一個動蕩的世界。毛姆《月亮與六便士》里的主人公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中年丟掉銀行的工作,拋棄妻子和兒女,一心追求創作出最美的作品,哪怕此后終生陷入貧困也毫不在乎。《刀鋒》里的主人公拉里退出即將唾手可得的成功世界,只留下最必要的一點錢,選擇回美國隱入人海,做一個卡車或出租車司機。在世人眼中,他們退出了競爭和成功的通常之道,日子過得比較“喪”,但這就是他們自主選擇和喜歡的生活。坦率地說,我們大多數人并沒有那種天分或定力,也沒有那么強大的內心,也就不必仿效他人而行。但他們的確告訴我們,生活是多樣的,成功和幸福也是多樣的。
相對消極無為的生活雖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甚至是抗爭技術、權力和資本過度壓迫的一種有效方式,但總還是希望年輕人要積極有為一些,哪怕不為了別的什么目的,而單單為了對得起自己僅有的一生。這種積極有為也不必是在他人眼里的功成名就,它可能就是一種堅持、一種安頓。當然,最好還有某種貢獻,有多少熱就發多少光。老子寫完《道德經》就出關了,不知所終,但他留下的五千言卻深深影響了后面的幾千年。
哲學,還可擴展至文學和歷史,是不必從事這一職業的人也可以閱讀的領域。且哲學更多地與思想相關,是對智慧的一種熱愛。我們有許多安頓自己的辦法,找到適合自己的一種吧。即便最隨遇而安的一種,也還是得付出一些心力,包括閱讀和思考。所以,在受挫的日子里、在失望的日子里、在懶散的日子里,我希望我們一起來讀一點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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